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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攬月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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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媃剛沐浴完,正與鳶蘿說著接下來的安排:“明兒得想個法子,讓那賤人招供。總這麼拖下去不是個事,夜長夢多啊!”

“既然東西不是林翩翩偷的,屈打成招難保她日後翻供,不如咱們……”

“你覺得本宮會給她翻供的機會?”上官媃吃著補品,笑得又陰狠又得意。“知道本宮為何非殺她不可麼?因為她是煜兒安插在太上皇身邊的細作,她知道的事情太多太多了。倘若是有一天她居功自傲,以此要挾煜兒,那可就太不美妙了!”

一點白光閃過,鳶蘿暈倒在地。上官媃還沒反應過來,面前已多了一個陌生男子。他氣度不凡,神色陰冷,看裝束像是江湖人。“來者何人?報上名來!”

“皇太后最好不要大喊大叫。不然,你瞧……”莫待手指輕彈,鳶蘿的身上就多了兩個血窟窿。“我是來給皇太后送信的,這就走。”

上官媃端正好姿態,冷聲喝道:“你說。”

莫待一撩衣襬,在她對面坐下。他看了上官媃好半天,直看得她渾身不自在了才慢條斯理地道:“蕭逸反了。”

上官媃大驚,又強作鎮定道:“不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

“蕭逸的家族觀念非常重,比本宮還重。他若造反,與他相關的人會被誅殺殆盡,他絕對承擔不起這份沉重!”

“皇太后是很瞭解他,只可惜瞭解得還是不夠深刻。你好像忽略了至關重要的一點,蕭逸是一個渴飲血,生啖肉,金戈鐵馬,在死人堆裡掙命的軍人。人命對軍人來說,只有值不值得,沒有承不承擔得起一說。值得,賠上他自己的命也會幹;不值,死一小卒他也會心疼很久。”

“那本宮倒要問一問了,什麼事值得他賭上身家性命?”

“你是不是特別想聽我說他是為了天下百姓免遭戰禍,為了重振河山才起兵反叛的?如果是這樣的話,就算蕭煜被趕下王座,你也不覺得冤枉。奈何,他偏偏還就不是。他啊,是為了一個你從來就沒放在眼裡的女人反的,是不是很諷刺?”

“蕭逸不好女色,不可能因為女人造反!”

“正是因為不可能,對你的打擊才更大,也才更荒謬可笑,不是麼?你可能不信,蕭逸決定反的時候,提都沒提他蕭家的那些親眷。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因為他相信我,相信我會且有能力保住每一個不該死的蕭家親眷。所以,你認為的那些會困住他手腳的問題在我這裡根本就不是問題。”莫待玩著一根做工極為普通的竹笛,冷眼看著上官媃。“儘管你作惡多端,我也從沒想著要趕盡殺絕,逼你上絕路。因為我知道生為皇家人,很多時候也是身不由己。更因為,某一年的冬天,你在城外施粥,給過一個重傷的人一盒糕點一件披風。那個人,是我九哥。我本想放你一條生路,留你看看新皇治理的天下,可你真的不該對翩翩下毒手。”

“你與林翩翩是什麼關係?”上官媃狐疑萬分,實在很難相信眼前的人是為林翩翩而來。

“是你想不到的那種關係。”莫待眼中兇光畢現,像是要吃人,“我捧在手掌心,重話都不捨得說一句的人,你竟然敢那般對她!你,該死!”

“你……你想幹什麼?”上官媃環顧左右,做好了隨時叫人的準備。“你想對本宮不利?”

“別說得那麼文縐縐的,直接說我想要你的命不就行了。是,我來就是跟你索命的。只不過,我沒打算跟你動粗。畢竟你是皇太后,該有的體面還是要有。”莫待斂去殺氣,扔了一張錦帕過去,面上浮起濃重的愧色,“你打著尋找龍鳳佩的幌子搜宮,不就是在找它?這是我照著你的畫描摹的,不太像,可是蕭逸看後還是哭得非常傷心。”

上官媃一看,頓時面如死灰:“偷東西的人竟然是你?”

“不是我,當然也不是翩翩,而是一個讓你想破腦袋也想不到的人。好玩吧?”莫待捏滅一盞宮燈,慢悠悠地道,“你耗盡年華,籌謀半生,幹盡壞事只為你兒子的皇位。誰又能想到,把他拉下王位的竟是你這個母親。蕭煜要是知道了這件事,會不會氣得吐血身亡?上官媃,機關算盡反自害的滋味不好受吧?”

“不可能!蕭逸絕不是因為這個才反的,是他早就身在曹營心在漢了!”

“那你可真就冤枉他了。謝輕晗的特使一撥接一撥地前去勸降,他都不為所動,誓死也要為國盡忠。直到後來見了這錦帕,他才下定決心幫謝輕晗。噢對了,蕭堯把皇位傳給你兒子,也不是你努力籌謀的結果,更不是所謂的子孝父慈,而是因為他不想揹負亡國之君的罵名。可憐蕭煜,屁股還沒坐熱,就要成階下囚了。說到底,你和你兒子,不過都是蕭堯拉出來墊背的棄子。你說說,你算計了這麼多年,害死了那麼多人,到底得到了什麼?”莫待又是搖頭又是嘆氣,譏誚之色一覽無遺,“趕緊替你兒子準備後事吧,謝輕晗的大軍不日就到。”

上官媃嘶聲叫道:“不可能!絕不可能!你在撒謊!”

莫待掏了掏耳朵,皺眉道:“是不是壞人得知自己的陰謀沒能得逞,作垂死掙扎時都是你這副德性?都要咆哮著說不可能?可不可能你不會判斷?跟我嚎什麼?”

“你是誰?你到底是誰?你為什麼知道得這麼詳細?”

“你沒資格知道我是誰。至於我為什麼知道得這麼詳細嘛,那得感謝我有個好兄長,好兄長還有個好朋友,好朋友不但長著千里眼還有順風耳,就像你那個好妹妹一樣。”莫待盯著上官媃身後裝飾得很華麗的牆看了片刻,露出一點意味深長的笑,“那麼一個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卻長年累月生活在不見天日的地方,真夠難為她的。果然是孿生姐妹情深,不惜裝死也要幫你。這要是傳揚出去了,必定又是酒肆茶館裡的一段佳話。”

上官媃呼吸一滯,顫聲道:“本宮……本宮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哈?聽不懂啊……”抑揚頓挫的語調分明溫和又好聽,卻莫名地透著一股子讓人心慌神亂的詭異。“正常,正常,我也有很多事不懂。比如,你明明一點都不在乎男女情事,為何那深宅大院裡卻養著那麼多俊俏的年輕面首?該不是準備敬獻給蕭堯的?不對啊!蕭堯是男女通吃,不過他喜歡的男子自始至終就只有那麼一個。既不是給蕭堯的,也不是你留以自用的,那是給誰的?皇太后能替在下解疑麼?”

上官媃驚懼地閉緊了嘴,生怕哪句話刺激了對方,他又抖落出自己的秘密。

“不愧是皇太后,比常人知情識趣多了,知道有些話只能深藏於心而不能宣之於口。行吧,既然你這麼聽話,那我就再賞你一個好訊息。”莫待用不大不小,卻足以讓上官媃聽清楚的聲音道,“蕭宛瑜確實是死了,可蘇映雪的兒子還活著。這是個連蕭堯都不知道的秘密,刺不刺激?有本事,你把他也找出來——殺了。不然,你這一世的算計不就付諸東流了麼?”

上官媃如五雷轟頂,呆坐半晌後道:“蕭堯煉藥出了錯,本宮當時就已猜到失敗的原因不是配方有問題,而是蕭宛瑜不是他的親兒子。想來是慕容瑤怕各方的爭鬥傷及那小孽種的性命,便用偷龍轉鳳之法將他藏了起來。奈何本宮沒有證據,只能派人暗中調查,卻遲遲沒有結果。這幫沒用的蠢貨!壞了本宮的大事!”

“非也,非也。不是他們蠢笨,而是本公子不樂意讓他們查。”莫待像一位經驗老道的耍猴人,一下下戳著猴子的痛點,愉快得快要笑出聲了,“突然間冒出了一位皇子,這可怎麼辦才好?就算蕭煜打敗了謝輕晗,以後還不是寢食難安……”

上官媃連聲尖叫,朝莫待撲去:“你胡說!閉嘴!閉嘴!”

莫待閃身後退,大笑道:“謹遵皇太后懿旨,在下告退。”

上官媃怒目而視:“你為什麼不殺本宮?你快殺了本宮!”

“豈敢,豈敢。”莫待朝門外走去,再也沒看上官媃。“皇太后的命是多麼金貴啊,得千秋萬載地活著。不然,你又怎麼能看見那短命皇帝蕭煜開城門投降的奇景呢?上官媃,你一輩子騎在別人頭上作威作福,為所欲為。這一次,也嚐嚐被踩在腳下,絕望無助的滋味吧!在陰曹地府見到翩翩時,千萬別忘了向她磕頭認罪。記住,要磕響頭,一直磕到她原諒你為止!不然,等我死後,我會繼續折磨你的寶貝兒子,叫他連鬼也做不成!”

“那孽種在哪兒?你告訴本宮他在哪兒!本宮要殺了他,殺了他!皇位之上,只能是本宮的煜兒!誰也不能跟他搶!不能!”門口已空無一人,上官媃張牙舞爪地叫著,嚷著,最後只一個勁地念著“不能”,彷彿要將這兩個字嚼出萬般滋味來才肯罷休。各色各樣刺眼的光圈在她眼前晃動,重疊,撕裂,再重新組合……如此反覆,漸漸變幻出一幅黑白畫面:謝輕晗兵敗,蕭煜皇權穩固,百姓順服。突然有一天,蕭煜死在了他的寢殿中,一名和蘇映雪眉眼極像的男子登基為帝。上官媃打了個激靈,畫面便完成了轉換:有侍衛來報,謝輕晗已兵臨城下。蕭煜不甘皇權旁落,率滿城將士拼死一戰,後力竭被俘。他不肯歸順,被砍下頭顱掛在城門示眾百日。不,不!不能這樣!她竭力趕走內心的想法,反倒讓那畫面越發清晰生動了……畫面瘋狂地來回切換,最後定格在了蕭煜死不瞑目,裹滿血汙,被人踢來踢去的腦袋上。

不知道從哪裡鑽出來一條老狗,叼起腦袋跑到沒人的地方啃了起來,直到啃得一點肉絲也不剩,只留個骷顱。那老狗拖著猩紅的舌頭,耀武揚威地朝上官媃狂吠,似乎想將她也啃著吃了。骷顱跳著向她靠近,黑洞洞的眼眶裡流出了血淚。母親,救我!我好痛!母親,救救我……他哭著喊著,聲音綿軟悲慼得像餓得久了的嬰兒。

煜兒……煜兒別怕!娘在這兒!娘會幫你!上官媃使勁伸手向前,想將骷顱摟進懷裡保護起來。可是,不管怎麼努力,她始終夠不到,她的指尖與骷顱之間永遠差那麼一點點。“煜兒!”她慘叫一聲,暈死過去。

月亮爬上柳梢頭,睜著圓圓的大眼睛看世間永珍。她在這鳳藻宮上空來回了千萬回,眼見它換了一個又一個風華絕代的主人,眼見它在風風雨雨中傲視群芳,眼見它在熱鬧和繁華中滄桑老去,眼見它埋葬了別人也被人埋葬。她不明白紅塵男女為何會有那麼多的慾望和恩仇,也不明白人世間為何會有那麼多的浮浮沉沉。坦白地講,她不喜歡這座皇城,也不喜歡鳳藻宮,更不喜歡那些為了一件衣裳、一道菜餚、一盆鮮花、一句誇獎甚至一個不存在的假想就喊打喊殺的女人們。只不過,今夜的鳳藻宮有種人去樓空的靜寂,倒叫它顯得異乎尋常的美麗。她瞥了一眼那倒在地上的一主一僕,將月光裝進衣袖,徒留一地暗黑與冰涼。

鳶蘿從昏睡中醒來時,天將明未明,百官已準備早朝。忽然,身後傳來嘀嘀咕咕的說話聲和咯咯嘎嘎的怪笑聲。“誰?”她顧不上身上的疼痛,心驚膽戰地轉身看去。“啊!”她這聲短促尖銳的叫聲嚇得垂頭等在門外,準備伺候上官媃洗漱的宮女花容失色,差點摔了手裡的東西。

不過一夜的功夫,上官媃老了!皺紋爬滿了她的臉頰,再沒有半分昨日的容光。頭髮乾枯灰白,像失去水分的樹葉,隨時有掉落枝頭的危險。她嘟嘟囔囔,唸唸有詞,一雙血淋淋已露出白骨的手使勁撓著地面,彷彿要將什麼重要的東西攬進懷裡。她的眼珠異常靈活,骨碌碌一刻也不停地轉來轉去,有狼的警惕,狐的狡猾,鷹的凌厲,蛇的陰狠,兔的溫順。偶爾,她會停下來,聽一聽四周的動靜,口齒清楚地念著蕭煜的名字,說著“煜兒,該上朝了”和“別怕,娘在,娘保護你”之類的話語。只有在這個時候,她的眼神才會重新變得威儀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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