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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摘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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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歷二十七年,初春。

挺過了隆隆寒冬,捱過了料峭春寒,幾聲驚雷後,大地在淅淅瀝瀝的春雨中眉目舒展,總算可以伸展蜷縮得腰痠背痛的身體了。彷彿只是一夜之間,花開了,樹綠了,水暖了,天藍了。最重要的,是那些沒餓死在冬天的窮苦人家,又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畢竟,野菜野草也都發芽吐穗了。

無論春夏秋冬,酷暑嚴寒,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鳳鳴閣都是紅香軟綠,喜氣洋洋的。今天更是如此。天才矇矇亮,姑娘們就起床梳妝,萬分仔細地裝扮成最漂亮迷人的模樣,準備迎接花魁大賽。

說起這花魁大賽,原本是某家花樓的老鴇為了增加銀錢收入,巧立名目,順道給客人們找樂子消遣的。誰知道,到了第二年,去年沒能抱得美人歸的公子貴人們竟還惦記著這出戏。老鴇生怕得罪衣食父母,不敢說自己沒有準備,只得閉了眼胡謅:這花魁賽可是有講究的。要將少不經事的姑娘調教得出色,是需要時日的,我可不敢隨便拉個人出來搪塞了事。再說,太過頻繁也會失了新鮮興致,得時間久一點才有盼頭有意思。於是,才有瞭如今這不成文的三年一次的花魁大賽。

起初,花魁賽只在各家妓院內部舉辦。後來,有心人聯合了好事者,將那些想分一杯羹的妓院都邀請了來。再後來,但凡春風街上叫得出名頭的妓院都會推薦自家的姑娘參選。一是為了提高妓院的名氣,二是為了妓院的利益:先不說花魁賽的入場票有多金貴,單酒水果品的消費就是一筆相當不菲的收入。

鳳鳴閣的老闆秋蔓早早地坐在大廳,聽管家惠娘和管事彙報各項事務的安排。她端著茶盞,卻沒有喝茶的心思,只是盯著茶杯底的白茶花看。等眾人彙報完,那茶水早就涼透了。“萬事俱備,已無疏漏。不過,雅間還要再多留幾間,說不好哪家的公子突然心血來潮,就帶人過來湊熱鬧了。”

“放心,方方面面都已安排妥當了。”

“如此甚好。”秋蔓抬起頭,帶著令人沉醉的笑容:“今兒可是咱鳳鳴閣的大日子,大家多費心了。”

惠娘指了指二樓:“從昨天晚上起,那丫頭就沒動靜,要我去看看麼?”

秋蔓笑眯眯地道:“你操什麼心?她呀,錯不了的了。”她示意眾管事退下,和惠娘一前一後朝三樓走去。“今天來的人都是有頭有臉的,不能出半點差錯。等會我要應付場子上的事,你得留神盯著點暗處。”

“我有數。只是……”

“你擔心她?不必。她比我們更想贏。”此時,鳳鳴閣已開門迎客了。秋蔓指著一個跑上跑下不停忙活的小廝道,“那孩子手腳勤快,說話好聽,腦子也轉得快,下個月給他漲工錢。”

“已經漲了。等你想起這茬,媳婦都成婆了。”

秋蔓牽起惠孃的手,貼在臉上蹭了蹭:“真不愧是我的管家婆!”

惠娘笑著搖搖頭,柔聲道:“你呀!就知道說好聽的哄我開心。”

“誰叫你就吃我這一套呢?”

“你可真真是我命裡的天魔星!”

說話間已來到三樓,兩人斂了玩笑之色,肅著臉進到最裡邊那扇雕著鳳凰圖案的門裡,並排跪拜在一座沒寫名字的牌位前,久久沒有動彈。

旭日初昇,薄霧散去,淺黃色的光穿過窗欞照亮了鳳鳴閣的迎客廳。那縷落在插花上的光,因為時常被來回走動的人遮擋,便時有時無,時明時暗,時而虛空,時而充盈,像跌宕起伏的人心。待它移位到秋蔓坐過的那把椅子上時,鳳鳴閣迎來了第一批客人。

剛才還冷清空蕩的春風街,現已車如流水,人頭攢動,熱鬧嘈雜。街道兩旁的垂柳泛出嶄新的綠意,柔軟的枝條頗像鳳鳴閣裡姑娘的腰肢,多情又撩人;紅色的桃花也開得灼眼,風一吹便是漫天花雨,美得如夢如幻。大大小小的商鋪一間緊挨著一間,像是怕冷的人擠在一起相互取暖。那一扇扇被油垢和灰塵遮住了本色的門窗,因為沾染了葉的綠,花的香,都順眼了許多,彷彿它們原本就該是這個樣子。茶館酒肆的旗幟佇立在晨光月色裡,聽主人日復一日的吆喝,在茶香酒氣中褪了顏色,帶著古色古香的氣質漸漸老去。小商小販早就擺好了攤子,扯出熱情的笑容,用各具特色的嘹亮嗓音招攬過往行人,盼著以辛勤的勞作換來家人的口糧。

早飯時間剛過,鳳鳴閣就已人滿為患。視覺最好的雅間裡,客人們喝著新上市的香茗,吃著精美的點心,吆五喝六地提著要求。許是那嘈雜的人聲驚擾了眾人享受的心情,他們便擺出一副高冷而傲慢的姿態,鼻孔裡冷哼:一群蛆似的賤民!呸!二樓樓道上的座位算是一等坐席,各項待遇比雅間的客人差了許多,但冷眼看人的神情卻和他們一般無二:爾等也配來消遣!嗬!一樓的客人們吃著炒花生,磕著瓜子,喝著陳茶,聊著中意的姑娘,不時瞅瞅擠在門口的人,得意之餘還很有些瞧不起:沒錢還來看熱鬧,嘖!而沒票的則各憑本事,將身體扭曲成極限姿勢,見縫插針地尋得一席之地,哪裡還顧得上旁人的輕視與鄙薄。

悠揚婉轉的開場鈴響後,樂師奏響了美妙旖旎的樂曲。兩隊綵衣薄衫、嫋娜妙曼、春風滿面的女子魚貫而出,踩著節奏翩翩起舞。舞罷,一位能說善道,自帶三分笑樣的女子扭著小蠻腰,邁著小碎步上了場。她先簡單回顧了過往花魁賽的熱鬧與圓滿,然後不遺餘力地誇讚今年的比賽是多麼地令人期待。性急的客人等不及聽她說完,就嚷嚷著催促開始比賽。那女子也不生氣,輕輕一甩手絹,拈著蘭花指,嬌笑道:“哎喲喂,您彆著急呀!這新娘子的蓋頭,得進了洞房才能掀開。咱得依著規矩來,您說是不?”她的聲音帶點娃娃音,又酥又軟,很少有人能抗拒。她又說了些曖昧撩人調動氣氛的話,直撩撥得原本就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公子老爺越發的心癢難當才示意比賽正式開始。

花魁賽舉辦到現在,形式基本已固定化:除去對容貌的評比,無非就是琴棋書畫,吹拉彈唱的考較,已經翻不出太多的新花樣來。只不過,參賽的姑娘就像御花園的盆栽,永遠都是新鮮出彩的,從不令人失望。這也難怪,各家花樓都鉚足了勁,使出看家本事訓練自家姑娘,期盼她們一鳴驚人,好讓銀錢滾滾而來,塞滿荷包。而那些花朵似的姑娘們,明明知道她們的美麗在喜新厭舊成性的男人心裡,只能是燦爛一季的過眼雲煙,也還是想竭盡全力盛開。因為,她們想活下去。可惜,歷來鮮花與掌聲只屬於勝利者。而勝利,又只屬於少數人。

半天的比試與熱鬧後,勝利者嫋嫋婷婷於高臺上,含羞帶怯地接受眾人的鮮花與銀錢,羨慕與嫉妒,讚美與詆譭。

秋蔓朝二樓望去,在心裡翻了個白眼:還不動作?

眼看象徵花魁的花冠就要戴在那姑娘的頭上,忽聽得有人大聲嚷道:“花魁在哪?公子我要看花魁!”聲音起落間,一個面有不足之態的錦衣男子撥開人群衝了進來,浮腫的雙眼滴溜溜亂轉,急不可耐的樣子好像他家的菜園子被豬拱了,忙著找人算賬。“花魁呢?怎麼沒看見花魁?”

跟在他身後的是個樣貌清秀,稚氣未脫的小公子。他見幾百雙眼睛都盯著他倆左一眼右一眼的看,騰地紅了臉,拽著錦衣男子往外拖:“四哥,你別鬧了!”

“我沒有鬧!我跑這麼遠來看花魁,當然得看了再走。”錦衣男子瞥了眼臺上的姑娘,腦袋搖得像旋轉的陀螺,“漂亮是漂亮,就是沒靈氣。不好,不好。”

秋蔓既不上前招呼,也沒出面阻攔,藏身在幔帳後靜觀其變。

“四哥!你……”小公子嚥了口口水,紅著臉期期艾艾地道:“我說你到底走不走?你不走,我走了!我……我不理你了!”

錦衣公子一把摟住他的肩,揪著他的鼻子笑嘻嘻地道:“不許走!在我見到花魁之前你哪兒也不許去,不然我砸了這場子。”

小公子偷偷瞄了臺上那端莊秀麗的人兒一眼,小聲道:“這不是已經看過了麼?”

“就這個?你眼睛出問題了,還是腦子出問題了?”錦衣公子無視那姑娘眼裡的盈盈淚水,話說得越來越刻薄,“她哪裡當得起花魁的頭銜?不過比外面那些庸脂俗粉好點就是了。”

“公子這話著實欠妥。”溫柔甜美的聲音從高處傳來。循聲望去,二樓的樓梯口站著一個容貌傾城,細腰如柳,手拿團扇的姑娘,一雙顧盼生輝的眼宛如璀璨的明珠。她步態輕盈,緩緩而下,閒庭信步的樣子好似剛遊山玩水歸來的大詩人。“鳳鳴閣新人,林翩翩。”

“喲,正主終於露面了。”錦衣公子的目光鉤子似的勾在了林翩翩身上,恨不得立時將人摟在懷裡,肆意親熱一番。

林翩翩用身體擋住看客們看熱鬧的目光,團扇輕搖,微微笑道:“每個人對美的標準是不一樣的。您喜歡的,別人未必喜歡;您不喜歡的,恰巧是別人的心頭寶。我們應該尊重美的差異性,而不是規定美只能有一種形態。所以,不能說您不喜歡的就不美。是不是花魁還得看對誰而言,您說是不是這個理?”說罷雙手掐腰,飄飄行了一禮:“翩翩乃粗鄙之人,不懂規矩。得罪之處,還請各位見諒。”她頭上的珠釵顫巍巍地晃動著,含苞待放的梅花釵頭和流蘇吊墜尾端半開的梅花相映成趣,像一對心意相通卻天各一方,怎麼也走不到一處的夫妻。

男人們並不喜歡這套讓自己顯得淺薄的說辭,也不在乎道理上誰對誰錯,但他們無一不想得到美人青睞。於是乎,他們萬眾一心,用幾乎快把樓頂掀翻的如雷掌聲和興奮的喊叫聲表明了自己的立場,又暗自一邊把林翩翩與他人作比,一邊盤算要多少錢才能一親芳澤。

“哼!故作驚人之語,譁眾取寵。不喜,不喜。”錦衣公子摸著下巴,戳了戳小公子,“宛瑜,看看人家這手段,三兩句話就將人心收服了。這年月,光有個漂亮的臉蛋可當不了花魁。得有手段,有真本事才行,知道不?”說完拿出三錠金子扔到林翩翩腳下,一臉傲慢地道,“你,我包了。下來陪本公子喝酒。”

林翩翩優雅地將金子踢了開去,邁步走人:“恕難從命。”

“站住!”錦衣公子倏地變了臉,喝道,“敢拒絕我?不想活了?信不信我叫你這鳳鳴閣變成死人閣!”

“你隨意。”林翩翩止住腳步,目光已失了溫婉。“不管你是哪家的公子,只要我不願意,寧死不從!”

錦衣公子拔出劍,抵住林翩翩胸口,目光兇狠:“你再說一遍!”他抬起林翩翩的下巴,手指輕佻地摩挲著她的面板。“夠嫩的!滋味一定不錯!”

林翩翩雙目含怒,手掌就奔著錦衣公子的臉去了。那一耳光扇得結實,大概用盡了她渾身的力量,聲音極為清脆響亮。“無恥!”

錦衣公子被打得顏面掃地,揮劍就砍。一道人影從門口閃過,晃眼間就到了林翩翩身邊,將她帶離了原地。“四弟,別胡鬧了!”

林翩翩抬眼看去,只見來人身形高大,一表人才,雙目明亮有神,有股不怒自威的氣勢。他放開林翩翩的手,微笑道:“姑娘勿怪,我四弟跟你鬧著玩的。阿暘,還不收劍?”

“鬼才跟她鬧著玩!若不是你阻攔,她已經是我劍下游魂了。”

從二樓的雅間裡出來一個身量不高體型偏胖的男人。他一路小跑著下了樓,躬身來到那男子面前,倒頭就拜:“草民拜見……”

“拜,拜,拜!一天到晚就知道拜!我拜你娘個大頭鬼!”蕭暘提腳踩上他的肩膀,笑得很是不屑:“既是草民,哪有資格跟我二哥說話!”說完一腳踢開男子,拉過那小公子道,“二哥莫怪我,我也是好心,想帶宛瑜來開開眼界。”

蕭宛瑜掰開他的手,嘟囔道:“才不是!就知道拿我當擋箭牌!”

蕭煜攙起跪著的男子,避開納頭叩拜,噤若寒蟬的眾人,低聲道:“我去年父皇壽誕,賜百官御園賞景同遊,你的父親和你都在列,我都記得。我現在有皇命在身不宜暴露身份,你知道該怎麼辦?”

那男子唯唯諾諾,誠惶誠恐,使勁點頭。

林翩翩上前致謝:“多謝公子救命之恩。”

蕭煜擺擺手:“姑娘言重了。”他一手一個,拉著兩兄弟就走。“還杵在這裡幹嘛?走了,不然別人沒法收場。”

蕭暘對林翩翩做了個殺頭的動作,眼神陰沉沉的:“你等著。”

蕭煜聞言放了手,含笑看著林翩翩:“我有一事跟姑娘相商。我家娘子最貼心的侍女因病離世,現在的女侍很不如她的意。我看姑娘伶俐,不知可願隨侍在側?”

林翩翩道:“公子救我一命,原本我不該拒絕。只是我有我的打算,暫時還不想做女侍。請公子體諒。”

“姑娘不必覺得欠我,原就是我四弟無理,驚擾了大家。去與不去全憑姑娘定奪,不必有顧慮,我不會強人所難。”說罷,蕭煜快步出了鳳鳴閣,望著紅豔豔的太陽大聲道,“好山好水好風光,就差一壺好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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