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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訊室的氣氛靜默得可怕，坐在這個房間內的唯二兩個人誰也沒有說話，他們四目相對，彼此凝視，在過分安靜的審訊室裡，連秒針滑動而發出的規律的滴答聲響和在靜滯的空氣中交亂錯雜的短促的呼吸聲都顯得如此喧鬧，龐大的窒息像鐘罩一樣徹底覆蓋住了這個狹小的房間。詹姆斯感覺自已的呼吸短促而急湊，就好像氧氣被吸進了鼻腔，還沒來得及從肺裡完整地過渡一圈就匆忙地從鼻子裡逃出來一樣。再不去透透氣，詹姆斯在心裡對自已說，恐怕就要被憋死了吧。但是即使不考慮這個密閉的審訊室除了天花板頂上的那盞泛著斑斑鏽跡、扇動時總是不時發出惹人惱怒的嘎吱聲的老舊風扇外，就再沒有任何能夠疏通氣流的東西；為了防止被審問的嫌犯逃跑，大門也被徹底關死。警局的吵鬧、溼冷的海風、新鮮的空氣...都被厚厚的牆壁阻擋在了審訊室之外。
馬修·文森特從長久的沉默和靈魂神遊一般的呆滯中“清醒”後，就一直用那雙失去焦距的恐怖眼睛凝視著詹姆斯，即使眼膜酸澀，他的眼睛也不會眨動，嘴角總是僵硬地保持著那抹似有若無的笑——這個笑容最令人感到詭異的地方在於，在他只牽動起唇周的肌肉、其他的臉部肌肉還保持著面無表情時的靜息狀態時，他的胸膛就開始大幅度地起伏，其起伏的速度不亞於一個高速奔跑中的長跑選手。好像對於他來說，維持這個微笑就已經在耗盡全身的力氣，而他本人卻根本沒有產生想要擺脫這種詭異的狀態的任何想法，就好像他的全部的生命僅僅只是為了維持這個瘮人的笑容才存在的一樣。詹姆斯沒再繼續開口，他也不再說話，不繼續做任何回應。一個機械的木訥程度也不過如此了。
被這樣恐怖地凝視著，詹姆斯卻並沒有害怕得寒毛直豎，恰恰相反，他的好奇心和求知慾被徹底勾起。太詭異了，最近發生的事情都太詭異了，無論是最近幾天一直在困擾自已的夢、艾西的報案申請，還是現在坐在他對面的馬修·文森特的不正常的生理狀態。儘管他並不願意相信，但似乎一切已經發生過的現實都開始清晰地指向了一個確定的終點：異變。這是那群恐怖小說家最喜歡操縱的概念，將人類從既定、平淡、秩序井然的常識世界中剝離，讓他們進入一個從未目見且危機四伏的未知世界，這個未知世界並不完全嶄新，它是由舊有的、人類早已習以為常的整體打破後隨機組合在一起的碎片拼湊而成。恐怖小說家強迫人類在這個未知世界裡重塑自已那早已形成的、不堪一擊的舊的世界觀——這是人類最不安的狀態，人類最畏懼的事情正是未知。偵探小說鍾愛寫人心的異變，懸疑小說鍾愛寫社會的異變，恐怖小說鍾愛寫世界的異變。
詹姆斯覺得，他現在就在經歷著世界的異變——他所習以為常的理性世界在逐漸崩潰。
但眼下的當務之急無疑是如何撬開馬修的嘴巴，讓這個嫌疑犯透露出更多有用的資訊。詹姆斯看著他面前神色怪異的馬修，在心裡苦苦思索著。馬修·文森特顯現出的症狀與接受審訊時的馬克·路德維格表現出的怪異狀態頗為相似，但如果馬修·文森特和馬克·路德維格的詭異狀態都是由同一種深層的癥結所導致的話，那麼想要順利地撬開這位嫌犯的嘴，恐怕基本上不存在成功的可能。據他所瞭解的馬克·路德維格的審訊資料來看，無論是使用多麼暴力的方法，這個謀殺犯都沒有絲毫的反應，永遠沉默，永遠呆滯，就連被摁在地板上錘爛顴骨也不會發出任何叫聲，哪怕是痛哭，彷彿馬克·路德維格已經不再是一個人，只是一個還會呼吸的死屍罷了。但是馬修·文森特的情況顯然是更樂觀的，至少他還會抬頭說話，甚至用詭異的眼神盯著詹姆斯。
稱職的警官仔細回憶著剛才的審訊過程，突然之間，一點靈光從他的腦海裡閃過，像通了電的燈泡一樣讓他的整個思路都明晰起來，瞬間有了一個確定的方向。
“你不介意我問你幾個小問題吧，文森特先生。”如詹姆斯意料之中那樣，馬修沒有做出任何反應，仍然像一個靈魂神遊的活屍一樣扯著驚悚的笑容。他有些刻意地清了清嗓子，注視著他面前的馬修，神色嚴肅，“你是因為薪資優渥才選擇成為艾默生潛艇公司的潛水員嗎？”
馬修沒有做出反應，甚至連呼吸的頻率都沒有改變。
詹姆斯並不著急，他的眉毛往上挑了幾下，似乎是在暗示他的想法確實是在問題的提出中被逐步驗證。他假裝漫不經心地翻開資料的下一頁，繼續詢問：“你知道你是因為...才被帶到這裡接受審問的嗎？”
“是的，我在街道上用刀殺死了一個婦女和她的孩子。我把刀戳進了他們的腦袋，周圍的人都開始逃散。”
“馬克·路德維格在潛水前是否就已經精神不正常？”
馬修默不作聲，沒有任何回應。
“他現在這種不正常的精神狀態是因為潛水造成的，對嗎？”
“沒錯。潛水。”
在經過幾個簡短的詢問後，詹姆斯已經能夠做出一個明確的判斷：馬修·文森特是否有所回應似乎取決於他人所詢問或者講述的事情是否是真實發生過的。雖然詹姆斯並不清楚造成這種怪異現象的原因是什麼，但是他知道，這個怪異的現象是可以利用的。他或許可以利用這個怪異現象逼迫馬修說出那些放在其他嫌犯身上需要使用暴力才能獲得的資訊——那些能夠使這起案件有一個確定的方向的資訊，亦或是極其重要的線索。
詹姆斯的右手離開了桌面上的資料，他停止翻閱，並把那疊資料徹底合上，因為他已經不再需要用到它們了，他早已透過提問時的一遍遍覆盤而徹底掌握了過去和現在的情況。詹姆斯又懶散地靠在椅背上，半眯著眼睛，勝券在握一般問出了他最後一個問題：“你究竟是因為什麼而瘋掉的？”
話音落下，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慟瞬間如漲落的潮水般席捲了審訊室。馬修·文森特沒有回答。他在用盡全身的力氣去哭泣。剎那間，無數滴溼潤的眼淚從他的眼眶裡湧出，順著那張早已枯槁、乾花般皺爛的臉龐緩緩流下，落入審訊室地板的陰爛縫隙中。那雙眼睛裡美麗的湖綠早已乾涸如沙漠，當淚水蒙覆他的眼睛，這片朦朧的湖綠此時才真正成為沙漠綠洲——盈滿光輝，充滿希望，懷揣夢想——一雙真正的屬於人類的眼睛。
馬修·文森特大聲地哭嚎著，他痛苦的、沒有絲毫克制的慟哭不斷迴盪在審訊室。他毫無保留，嬰兒一樣地哭泣。馬修的雙手抱住了他的腦袋，像是孩子在保護自已不受到攻擊，又像是在剋制自已不去想起一些令他十分痛苦、十分遺憾的過去；他的雙手、肩膀、胸膛，他的全身無不在用力地顫抖，嘴巴大張，劇烈而頻繁地喘息著，就像所有在海里瀕死的人企圖拼盡最後一絲力氣浮到水面，為自已求得幾分救命的氧氣。但就像所有落水的瀕死者一樣，縱使他們還懷揣著生的希望，但理智已對死亡了然於心：縱使再有留戀，再有不捨，也必須欣然接受——於是他們留下遺言，正如馬修·文森特所做的那樣。他很痛苦，他還沒有準備好，但仍然用盡全身地力氣大聲喊出。
“海里的光...蠟燭！蠟燭！光...！”
在用盡最後一絲氣力後，令人恐懼的異變恍若神罰般從天而降。詹姆斯清晰地看見，馬修·文森特竭盡全力地嘶吼，這叫聲悽慘、悲痛，甚至比先前的嘶吼更加令人恐懼，因為所有對死亡抱有預感的人都能感知到，這是最慘烈的死亡降臨的前兆——異變終於降臨，馬修·文森特那具本就乾枯如耄耋之年的身體表面開始滲透出大量的體液，那些透亮的、與清水或者眼淚都無異的體液從面板的皸裂和細紋中飛快地流溢位來，在他腳底的地板上匯聚成一個面積頗大的水灘；隨著體液的不斷流失，那具本就細瘦蒼老、缺乏水分的身體的面板更是直接開裂，形狀大小各異的、沙漠裂紋一般的罅隙將他的面板分割成無數份，並在短短的一瞬間裡起皺又脫落，像樹皮和塵屑一樣地離開了這具身體。那具正遭受著異變的身體因為缺水，又從原本如樹幹一般高瘦的體積，縮水成了比原來的他矮了幾乎一個頭的少年模樣的軀體。若不是親眼所見，沒有人會把這具屍體和馬修·文森特本人聯絡在一起。詹姆斯的心臟砰砰直跳，因目睹異變降臨的震撼和驚訝甚至讓他遺忘了行動。
馬修·文森特倒在那灘與他的人一般大的水灘裡，徹底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