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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鎮,酒鋪。
現在,皇甫劍南只想大醉一場,雖然他明知清醒後痛苦更深。
醉,的確不能解決任何事,也許會有人笑他愚蠢。
但只有真正寂寞過,痛苦過的人,才能瞭解他這種心情。
酒鋪裡的燈還亮著,他蹌踉奔了進去。
一個心已碎的人,除了酒之外,還有什麼別的安慰。
他醉了。
他一向很少喝酒,也很少醉,唯一能灌醉他的人,就是他自己。
人在虛弱和痛苦中,本來就醉的很快。
但喝醉酒並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尤其是第二天更不愉快,這一點他比誰都清楚。
可是今天,他一定要把自己灌醉,最好是醉得人事不省。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喝了多少酒,不過,他面前的酒罈已仍了三四個。
夜已很深,酒鋪裡的人已走光了,只剩下他一個人。
他的人已變成了一片空白。
他的生命,在這段時間,也是一片空白。
只有真正醉過的人,才能瞭解這種情況。
夜涼如水。
露珠在石板鋪成的長街上,一閃一閃的發著光,就彷彿是天上的星光一樣。除了遠處偶爾傳來的更鼓聲之外,就再也沒有別的聲音。
人無論醉多久,總有醒來的時候。
皇甫劍南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的黎明。
他發現自己睡在冰冷的大街上,長街上已逐漸有了行人,見了他都遠遠躲了開去。
他緩緩站起來,蹌踉著又向那家小酒鋪而去。
他又要去麻醉自己。
酒,的確是樣好東西,如果它不好,為什麼每個失意的人,都要用它來麻醉自己。
但讓每個醉人最頭痛的是,醉了之後都要醒,非醒不可,醒了之後,就要面對現實。
更可怕的是,每個醉人醒來之後,所面對的現實,通常都是他最不願意面對的現實。
一個月過去了。
在這段日子裡,皇甫劍南所忍受的痛苦,除了他之外,世上只怕再也沒有人能夠忍受。
他拼命折磨著自己,鞭策著自己。
這半個月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過來的。
每天他都不敢讓自己清醒,只要他稍微清醒,那痛苦就又如毒蛇般啃噬著他的心。
人類,的確是種奇怪的動物,天下萬物中,唯有人類心靈的痛苦甚於肉體,也唯有人類能以肉體的折磨,減輕心靈的痛苦。
夕陽西下,夜色漸漸籠罩大地。秋夜的新月已升起在柳樹梢頭。
小酒鋪裡的昏燈,本就永遠帶著種說不出的淒涼蕭索。
酒雖不是什麼好酒,但卻是烈酒。
皇甫劍南用酒罈倒在大碗裡,手不停,酒也不停。
一罈酒至少也有十來斤,十來斤烈酒下肚,他的臉色還是蒼白的毫無血色。
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皇甫劍南的淚已流下,能痛痛快快的醉一場,總是好的。
只可惜,醉雖能得到暫時的解脫,卻不能解決任何問題,任何事。
到後來,他已不是喝酒,而是倒酒,一碗碗火辣的酒,就這樣輕描淡寫的倒入了他的肚子裡。
這時,店家走了過來,道:“客官,天色已晚,小店要打烊了,請另到別家吧!”
皇甫劍南也不說話,拿起一罈酒,出了店門,獨自走在長街上。
他想快點喝醉,頭腦卻偏偏清醒。
皇甫劍南舉起酒罈,一股酒水流入他的口中。
就在此時,他腹中突覺一陣無法形容的絞痛,就彷彿心肝五臟都已絞到了一起,接著就倒了下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聽一陣腳步聲響,有三人走了過來。
當他們走到皇甫劍南身旁時,一人突然道:“那不是皇甫劍南麼?”
另一人道:“不錯,是他。”
又一人道:“他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
這三人乃是“滿天星”唐琦,“關外雙煞劍”謝東湖和王凌波。
王凌波走過去,用腳尖踢了踢皇甫劍南,道:“你昔日的威風到那裡去了,現在怎麼象野狗一樣躺在地上?”
皇甫劍南佝僂著身子,吐得滿地都是酒水。
謝東湖冷笑一聲,突然一劍刺出。
皇甫劍南眼看著劍已刺到,卻連動也未動。
就在此時,突然一根銀針飛來,“叮”的一聲,擊在了他的劍身上。
謝東湖變色道:“唐琦,你。。。。。。”
唐琦笑道:“你現在已不必殺他了。”
謝東湖道:“為什麼?”
唐琦道:“你看他現在和死人有什麼分別?”
謝東湖大笑道:“的確沒有分別,如果說有,那就是他比死人多出了口氣。”
唐琦道:“你出手殺他,他卻連動也不動,他這分明是在求死。”
王凌波道:“求死?”
唐琦點了點頭,道:“他一定是為宋雲嘯的死,而受了很大的打擊,如果你一劍殺了他,豈不是讓他得到了解脫。”
王凌波似乎還有點不大明白。
唐琦道:“他現在一定是生不如死,和一個廢人沒什麼分別,我們不殺他,讓他天天如此痛苦,豈不是比殺了他更妙。”
王凌波獰笑道:“的確大妙。”
皇甫劍南只覺心中一陣刺痛,突然吐出一口鮮血,嘶聲道:“滾,滾開!”
唐琦忍不住大笑。
只有在看著別人痛苦的時候,他的心情才會舒暢。
因為他也曾為一個人痛苦過。
三人大笑著走了。轉眼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皇甫劍南的身子突然痙攣,突然抽緊,身子已縮成一團。
夜色中,一條人影幽靈般出現在她面前。
皇甫劍南也看見了這個人,但卻看不見他的臉。
這個人臉上帶著種奇怪的表情,她看著倒在地上的皇甫劍南,誰也分辨不出她臉上的表情到底是喜!是悲!
她嘆了口氣,道:“你就是皇甫劍南?”
皇甫劍南聽她語聲嬌嫩,顯然的個女子,他點了點頭,顫聲道:“你是誰?”
那女子沉吟道:“我姓花,叫花彩雲。”
皇甫劍南道:“你就是鳳凰山的‘七彩鳳凰’花彩雲?”
那女子道:“不錯。”
皇甫劍南的身子還在不停的抽搐痙攣,他咬牙道:“你。。。。。。快殺了我!”
他的心在泣血。
他想吐,把自己的心吐出來,放在自己的腳下踐踏,放在烘爐裡去燒成灰。
花彩雲失聲道:“你怎麼了?”
皇甫劍南人在地上翻滾著,道:“求求你,快殺了我。。。。。。”
花彩雲緩緩道:“你殺了宋大哥,我本是來殺你的,可是見你如此痛苦,讓我又怎下得了手。”
皇甫劍南嘶聲道:“我不要再這樣痛苦下去,求你殺了我。。。。。。殺了我。。。。。。”
花彩雲不知該如何是好,道:“你不要這樣子。。。。。。”
皇甫劍南大喝一聲,突然拔劍在手,一劍插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鮮血一滴滴流出,痛苦好似也已流出。
皇甫劍南的身子也逐漸平靜了下來。
他已完全沒有了知覺。
也許這時他反而比較幸福些,沒有知覺,豈不是也沒有了痛苦。
花彩雲呆了半晌,喃喃道:“宋大哥甘願為你而死,而你又如此後悔,你們兄弟的情誼,實是世間少有。”
後悔?
他能後悔嗎?
他能抹殺這一切已經發生過的事嗎?
他不能!
這是他自己造成的,他不能逃避,也不能拒絕。
是自己造成的,自己就要接受。
大地是冷的,霧也是冷的。
皇甫劍南的心已冷,冷如劍鋒。
一件已發生,已永遠無法挽回的錯誤。
如果你是皇甫劍南,你該怎麼做?
逃避!
每個人都有逃避別人的時候,可是永遠沒有人能逃避得了自己。
皇甫劍南也不能。
皇甫劍南醒來的時候,人已在床上。床上的被褥乾燥而柔軟。
他剛坐起來,門就突然“呀”的一聲開了,一個夥計打扮的少年走了進來,道:“客官,你醒了?”
皇甫劍南不說話,他既不問這是什麼地方,也不問自己是怎麼來的。
因為他現在什麼都已不在乎。
他掙扎著走了出去,走進了一家小酒鋪。
一個夥計無精打采的走了過來,道:“客官想要點什麼?”
皇甫劍南道:“酒,一罈酒。”
皇甫劍南醉了。就醉倒在長街上,
他既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也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他就這樣倒在地上,彷彿在等著別人的踐踏。
一個七八歲的孩童隨同母親經過他身旁,只見那孩子俯下身去,道:“叔叔,你怎麼了?”
皇甫劍南只覺心中一陣刺痛,不知為什麼,他害怕別人對他好,縱然是一個孩子也不能。
若是別人恥笑他,侮辱他,他也許會覺得好受些。
他受的傷害和痛苦已太重,別人對他的譏嘲恥笑,他已完全不在乎。
現在,他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趕快離開這裡,越遠越好。
他就象一隻衝出牢籠的野獸,奔過長街,奔出小鎮。
殘陽已將落,此時已近黃昏。
前面是一片樹林,皇甫劍南想奔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再倒下去。可是他知道已不可能。
一個多月來的非人生活,已將他折磨的虛弱不堪。
現在就算一個不會武功的孩子,也會將他擊倒。
人畢竟是人,不是神。
他停下來,用手捂著肚子,額上的汗珠不停的往下滴。
他的心又在泣血!
然後他就倒了下去,倒在一株木葉已枯黃的秋樹下。
秋風吹過,黃葉飄飄,落在了皇甫劍南的身上。
但他已沒感覺,甚至連痛苦都已變得麻木。
他緊緊咬著牙,雙手扣在地上,抓起了滿把泥土,用力握緊,就象是緊握著自己的心。
就在此時,他面前突然出現了一雙腳。
皇甫劍南盯著這雙腳,想抬起頭,但頭還未抬起,卻突然暈了過去。
燈已燃起。
燈光將一個人的影子照在牆上,燈光昏黃,影子卻是黑的。
皇甫劍南已醒了過來。
這人是誰?
只見他坐在燈前,彷彿在沉思。
皇甫劍南一睜開眼,就看見了他。
只見他眉清目秀,穿一襲青衫,除了皇甫無病,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面貌如此俊美的男人。
那人已站了起來,笑道:“你醒了?”
皇甫劍南坐起來,緩緩穿上靴子,連看也未看他一眼。
那人也不生氣,笑道:“小弟丁麟,敢問兄臺高姓大名?”
皇甫劍南道:“是你要告訴我你的名字。我並沒有問你。”
丁麟道:“難道我們就不能做個朋友麼?”
皇甫劍南冷冷道:“我沒有朋友。”
丁麟道:“你難道就不想交一個朋友麼?”
皇甫劍南道:“我只有一個朋友,就是我大哥,但他已經死了,以後,我也不會再交任何朋友。”
真正的朋友並不在多,只要能交上一兩個,也就足夠了。
丁麟沉吟道:“你大哥是誰?”
皇甫劍南的心在刺痛,他知道自己這一生中,都不會再找到一個兄弟情意如此深厚的人了。
他的命中,也許已註定要孤獨寂寞一生。
他眼眶中已有淚光浮現,緩緩道:“他姓宋,叫宋雲嘯。”
丁麟彷彿吃了一驚,失聲道:“你就是皇甫劍南?”
皇甫劍南不說話。
丁麟嘆了口氣,道:“如果我比宋雲嘯先認識你,也許我們也會成為好朋友,好兄弟的。”
皇甫劍南冷笑一聲,走了出去。
丁麟道:“你去那裡?”
皇甫劍南停下腳步,他也不知道自己該到那裡去。
丁麟道:“你就算要走,也要等天亮了再走。”
皇甫劍南不禁猶豫了一下。
丁麟接著又道:“我已吩咐我的廚師做了幾道小菜,我們共飲一杯如何?”
皇甫劍南終於回身坐了下來。
如果真要找一個他要留下來的理由,那就是他聽到了這裡也有酒可以喝。
丁麟卻是大喜,輕輕擊了一下掌。掌聲未落,只見一個孩子端著酒菜,垂首走了進來。
但當他將酒菜放在桌子上,抬起頭來的時候,皇甫劍南卻不禁吃了一驚。
只見這“孩子”竟然還長著鬍子,臉上也已有了皺紋。
原來他竟是個侏儒。
那侏儒放下酒菜之後,看了皇甫劍南一眼,轉身走了。
皇甫劍南忍不住問道:“他是誰?”
丁麟笑道:“他就是我的廚師,‘天下第一名廚’人廚子。”
皇甫劍南道:“難道你去那裡都要帶著他?”
丁麟正色道:“是啊,要不然我吃什麼。”
皇甫劍南道:“別人做的飯菜難道就吃不得麼?”
丁麟道:“我從來不吃別人做的飯菜。”
皇甫劍南道:“為什麼?”
丁麟道:“因為。。。。。。別人做的飯菜不好吃。”
皇甫劍南忽然發現,這個丁麟實在是個很奇怪的人。
這就象一個愛吃雞蛋的人,卻總是帶著只母雞在身邊一樣。
皇甫劍南開始喝酒。
丁麟一杯還未喝完,他已三杯下了肚。象他這種喝法,如果還能不醉,那倒真是怪事了。
陽光照在窗紙上,風很輕,今天想必是個好天氣。
丁麟問人廚子:“他呢?”
人廚子冷冷道:“他是誰?”
丁麟漲紅了臉,道:“就是昨天晚上那個。。。。。。”
人廚子道:“走了。天不亮就走了。”
丁麟道:“你為什麼不留住他?”
人廚子道:“我為什麼要留住他?”
丁麟說不出話來,冷哼一聲,就跑了出去。
皇甫劍南獨自走在長街上,但他的精神已好了很多。
現在他只想找一個安靜的地方,靜靜的醉一場。
小巷的盡頭,有家小酒鋪,招牌都已被油煙燻黑。
也許是因為天色還早,小酒鋪裡連一個人都沒有。
夥計連問也懶得問他,拿出一罈酒,放在了他面前。
因為這一個多月來,這個人在這裡除了酒之外,什麼都沒有叫過。
皇甫劍南喝了兩碗,剛想喝第三碗的時候,他的手突然被人按住。
皇甫劍南抬起頭,就看見了丁麟。
丁麟道:“你不能再喝了。”
皇甫劍南冷冷道:“把你的手拿開。”
丁麟道:“你真的不能再喝了。”
他話未說完,皇甫劍南已厲聲喝道:“我叫你把手拿開!”
丁麟只有把手拿開,在他面前坐下。
就在此時,只聽一陣馬蹄聲響,十餘騎健馬在酒鋪外停了下來。
丁麟所坐之處恰是面向門口,只見十餘條大漢走了進來,各自找了張桌子坐下,俱都一言不發。
夥計也不敢多問,立時擺上酒菜,但這些人卻呆子似的坐在那裡,動也不動。
他們臉上都是又紅又腫,好似被人打了十幾個耳刮子一樣。
過了半晌,又有一個人走了進來,丁麟一見他的樣子,險些沒有笑出聲來。
只見這人臉不但是腫的,而且耳朵也象是不見了一隻,血淋淋的包著布。
那十餘條大漢一見此人,立時全都站了起來,恭身道:“老大。。。。。。”
這人大喝道:“老子叫你們去找人,誰叫你們在這裡喝酒的!”
其中一人吶吶道:“弟兄們知道老大在外面受了委屈,所以特地備了酒菜,想讓老大高興一下。”
這人怒罵道:“高你娘個頭,血手令主的厲害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到時候找不到人,你們就準備給老子收屍吧!”
丁麟低聲道:“你可聽說過血手令主這個人?”
皇甫劍南似曾聽說過,但一時卻又想不起來,道:“我管他是誰。”
丁麟道:“血手一現,屍集如山,血手令主生性殘酷,為人忽正忽邪,行事全憑一己之好惡,無論黑白兩道,喪生在他手上的武林高手,可說指不勝屈。”
皇甫劍南不說話,只是喝酒。
只聽那“老大”道:“平日裡你們一個個都神氣活現的,叫你們辦點事,就全都成了膿包,我李家兄弟的臉,都讓你們給丟盡了。”
丁麟心道:“李家兄弟?難道他就是李家兄弟的老大李飛?”
他果然沒有猜錯,此人正是李飛。
只聽李飛怒罵道:“都給我滾,若是找不到皇甫劍南,就不要來見我!”
他每說一個字,臉上就痛的要命,可是卻又不能不說,一句話說完,只痛的又是呲牙又是裂嘴,眾人想笑,卻又不敢笑。
丁麟一聽說他要找的人是皇甫劍南,不禁吃了一驚,心道:“不知血手令主找他做什麼?對了,皇甫劍南殺了他的師兄‘一手遮天’胡不歸,他一定是找皇甫劍南報仇的,可他現在這個樣子,如何是血手令主的對手。”
想到這裡,不禁更是心驚,他只希望皇甫劍南沒有聽到李飛的話。
但他卻忘了,他既能聽見,皇甫劍南又如何會聽不見。
皇甫劍南已站了起來,大聲道:“我就是皇甫劍南,血手令主在那裡?”
李飛看了他半晌,道:“真的是你。。。。。。”
他冷冷道:“血手令主約你在十里外的黑水湖畔相見,你可敢去?”
皇甫劍南舉碗一飲而盡,道:“我為什麼不敢去。”
李飛大喜,臉上的疼痛好似也減了幾分,道:“好,那你跟我來。“
丁麟拉住他,急道:“你不能去。“
皇甫劍南一把甩脫他的手,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他抱著酒罈,蹌踉跟著李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