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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域回來的時候溫子裴已經走了，九凰躺在軟榻上，臉上的神色已經恢復了正常，絲毫看不出剛才哭過。她眉眼含笑地看向逐漸走近的左域，道:“左大哥，你回來了？”
“嗯。”左域淡淡地應了一聲，走近將手中的糖人兒遞給她，“你嚐嚐看，是不是那個味道。”
九凰接過來，被畫成兔子形狀的糖人兒呈琥珀色，在陽光下看上去格外晶瑩剔透。九凰仔細地瞧了瞧，然後輕輕咬了一口，甜膩的味道在嘴裡散開，久久不散。
九凰砸吧了下嘴，然後看向左域，道:“是一樣的味道，左大哥，謝謝你。”
左域輕輕垂了垂眼:“不客氣，如果日後你還想吃，我再去幫你買。”
九凰轉了轉手中被咬掉一個耳朵的糖兔子，然後搖了搖頭:“不了，左大哥，我雖然曾經很想吃這些東西，但那也畢竟是曾經，現在，我已經不想要了。”
左域愣了愣，正準備說話，卻被九凰打斷。
九凰眉眼含笑地看向她，雙眼被彎成好看的月牙兒形狀，就像那日他幫她做飯請溫子裴原諒時說“左大哥，你對我真好”時一樣，聲音輕柔又認真。
“左大哥，我會一直一直都記得你的。”
我覺得九凰應該已經是猜到自己的死期了，不然也不會對左域說出那樣類似告別的話。
這樣想想感覺真是心酸。九凰從出生到現在也只過了短短十七年，這十七年裡，她有十六年都是在南疆的神宮裡，做著她高高在上卻又無可奈何的聖女。
她真正的涉世只有短短的一年，這一年在她的想象中本應該快樂無憂，像她還未出神宮時與溫子裴說的那樣，走遍這世間的大好河山，賞遍這世上的奇花異草，吃遍人世所有的好吃的。
可是她最後還是隨溫子裴來到了三危山，然後一步步走進情網，陷入其中無法自拔，最後毀了自己。
發生的這些事，說到底，還是因為情。
但情這個東西不是誰都可以承受得起的，它太深太沉，揹負著人的種種期望，但同時卻也有著種種無奈。
就像那日九師姐看完話本子後感嘆的一句話，她說:“人間qing愛，雖能讓人一生幸福無比，可若稍有差池，毀掉一個人，也是再簡單不過的事。”
我覺得這句話說的很對，就像九凰與溫子裴。如果溫子裴沒有喜歡上溫長歌，那麼他也就不會冒著危險跑到南疆皇宮去偷生死蠱，也不會受傷誤入神宮遇到九凰，自然而然的，也不會發生後面這一堆破事。
但是這個世界上沒有如果。也正是因為這樣，人才會在失去後一遍遍後悔懊惱，一次次痛苦自責。
溫子裴派人送來嫁衣時，離他們的婚期還只有一天。
那時左域正扶著九凰在池塘邊散步，塘裡的荷葉因為冬日的來臨已經全部枯萎，錯綜複雜地躺在池塘裡，看上去分外淒涼。塘邊種有幾棵紅梅，一場雪過後也紛紛冒了頭，小巧的花骨朵兒掛在枝頭，顯得十分可人兒。
一個丫鬟打扮的人在此時端著漆了紅漆的托盤走了進來，然後緩緩走到他們面前，行了行禮:“左護法，九凰姑娘。”
左域停下腳步看她:“有何事？”
丫鬟低頭答到:“教主派我來給九凰姑娘送明日需要穿的嫁衣。”說著將手中的托盤遞了遞。
左域看著托盤中疊的整整齊齊的大紅喜服，身子微微一僵，下意識地看向九凰。九凰站在他身邊，也望著他，嘴角輕輕勾起。
左域轉過頭，接過丫鬟手裡的托盤，微沉著聲音道:“你先回去吧。”
“是。”丫鬟低頭應是，放輕步子慢慢退了下去。
左域看著手中被疊的整整齊齊的大紅嫁衣和擺放著的精緻的鳳釵首飾，默了半晌，然後低聲道:“九凰，你真的要嫁給他麼？”
“是。”九凰點頭，臉色蒼白，卻嘴角含笑，“左大哥應當知道，我答應阿裴了。”
“我知道。”左域微微頷首，然後抬頭看她，嘴角笑意苦澀，但卻還是違著心道了一句，“祝你們幸福。”
九凰笑了笑，卻沒再回答。她低頭看向左域手裡的東西，抬手輕輕撫上那套嫁衣。曾經的她多麼渴望能穿上嫁衣嫁給他，與他一生一世，可是現在……現在……終究是不同於往日了。
九凰的手指沿著嫁衣上繡著的金線緩緩勾勒，然後停在一朵金牡丹上。她抬頭看向左域，笑道:“左大哥，我試給你看看吧。阿孃說，女子穿上嫁衣時才是一生中最美的時候，我想知道，這到底是不是真的。”
不遠處的紅梅散出淡淡的幽香，略微帶了點寒意的風吹在身上，有些刺骨。左域緊了緊身上的衣服，瞧了她良久，然後輕輕頷首:“好。”
我翹著腿毫無形象地坐在一旁的石桌上，看著九凰從左域手中拿過嫁衣轉身進屋，眯了眯眼，道:“公子，你說明天九凰到底會不會穿著溫子裴送來的這身衣裳去嫁給他？”
公子聞言挑了挑眉，將問題丟回給我:“你覺得呢？”
“我覺得會。”我撐著下巴想了想，分析道，“雖然是溫子裴間接將九凰害成這個樣子，但畢竟九凰也說了，她雖然不想喜歡他，但卻還是控制不了自己。嫁給溫子裴是她從一開始就期望的，既然如今能夠實現，我覺得她應該會去。”
“是麼？”公子輕輕笑了一聲，抬眼看向緊閉著的房門，“但我覺得不會。”
我心裡有些不爽，皺著眉看著他:“公子，我發現你總是在跟我作對。每次你都跟我反著來，就像這次，我覺得九凰回去你覺得她不會去一樣。”
公子看著我，嘴角笑意清淺，但落在我眼裡我卻覺得他是在嘲諷我。
我思考片刻，很是嚴肅地道:“公子，這次我們來打個賭吧。如果明日九凰穿著那身嫁衣去參加了婚禮，那麼就算我贏，如果沒去，就算你贏。賭注是輸的人答應對方的一個條件，怎麼樣？”
公子定定地看著我，突然笑出聲來，很是豪氣地道:“好，小謠兒，這個賭約我應下了！”
我輕聲哼了哼:“既然應下了以後就別反悔。”
公子微微頷首，嘴角笑意不減:“自然。”
正當我們說話間，緊閉著的房門突然被開啟，身著嫁衣的九凰輕輕走了出來，她站在門前的石階上，看著左域歪著頭微微笑著:“左大哥，好看麼？”
左域愣愣地瞧了她良久，然後似是鄭重地點了點頭:“好看。”
我也抬眼看去，誠如左域所說，九凰穿上嫁衣確實是好看的。她阿孃跟她說的那句“女子穿上嫁衣時才是一生中最美的時候”，這句話倒是一點也不假。
此時九凰站在石階上，身著一襲雲錦描金勾勒金色牡丹宛如天邊流霞的嫁衣，領口微開，露出精緻的鎖骨。以大紅為底色的衣襟和衣襬處，用金線勾勒出繁複的花紋，外罩有一層極柔極薄的緋色鮫紗。攔腰束以流雲紗蘇繡金鳳腰帶，恰到好處的勾勒出她玲瓏巧致的身材。
一陣輕風拂過，有芬蘼的紅梅花香偷偷散進在她寬大的衣袖裡，妖冶的裙襬隨著微風輕輕起伏，好似湧動無邊血色，又似天邊燃燒的火焰，從紅塵深處滾滾而來，似將燃盡這萬丈繁華。
她一頭青絲半束，烏黑的長髮傾斜在腦後，一小撮被拂至身前。臉上輕施粉黛，遮住了一直蒼白著的臉色，看上去也略微有了些生氣。金絲繞成的精緻鳳釵斜插在她髮間，綴了小巧珍珠的流蘇輕輕垂下，額間一滴妖豔的紅寶石，掩在碎髮間，倒有一種異樣的美。
我說過九凰很適合這種熱烈的紅色，可她卻偏偏喜歡鵝黃，只因鵝黃色是她從南疆出來後溫子裴送給她第一件衣裳的顏色。
仔細看去，今日身著大紅嫁衣的九凰，比起祭天之時的裝扮，更是有過之無不及。
九凰聽了左域的話後眼睛彎的更厲害了，她抬手撫了撫衣袖，將上面的微小褶皺撫平，鳳釵上垂下的流蘇隨著動作輕輕晃動:“我也覺得好看。這身衣服我想了很久，也盼了很久，到如今，它終於是來了。”九凰眼底出現一抹苦澀，但卻轉瞬即逝，快到連左域都沒看清。
左域一直緊握著的手鬆了松，他緩步走上前去，扶住九凰輕輕晃著的身子，道:“這身衣服繁重，你現在身子弱，還是多休息些比較好。”
九凰任由著左域扶著自己，她聽了左域的話，輕輕點了點頭:“你說的對，這身衣裳太過繁重，我現在還穿不起。”
說完也不待左域回答，她看了看身上的衣服，然後抬眼看向左域，嘴角勾出清淺的笑，可笑意卻始終未及眼底。
“左大哥，扶我回房吧，我想將它換下來。”
左域默了半晌，看著她目光深沉，也不知道在想什麼，過了好久才輕輕頷首，走到她身邊扶著她轉身回房。
晚飯過後，天色隨著夜晚的將近漸漸沉了下來。天邊的最後一絲雲霞也緩緩散去，暮色像一張灰色的大網，悄悄地撒落下來，籠罩了整個大地。今日的夜空裡沒有月亮，更是連半點星子也沒有，只烏黑的雲朵洋洋灑灑地佈滿了整片天空，晦澀地壓抑著。
左域在陪九凰吃完飯後九凰就讓他回去了，小院裡只留了一個她剛來三危山時溫子裴給她的侍女。
九凰今日吃完飯後並沒有去池塘邊散步，而且看了一會兒書，便早早地上床睡了。睡之前還特地讓侍女點上了左域給她帶的安神香。
我看著淺色帷帳下遮掩著的床榻，心中覺得有些奇怪，可又說不出奇怪在哪兒。
照顧九凰的侍女也沒怎麼發現九凰的反常，服侍著九凰入睡後，她也不離開，只是坐在一邊撐著頭沉沉睡去。
不遠處放在案上的香爐微微散出飄渺的輕煙，然後四處飄蕩，將整個房間都籠罩在一層淡淡的煙裡。
我聞著那香感覺整個人昏昏沉沉的，抬手拍拍臉醒醒神，這才覺得有點不對勁。普通的安神香只會助於睡眠，不會讓人產生昏沉的感覺，就像我常常用的水沉香一樣，它只會讓人睡的更沉，不被小的動靜驚醒而已。
我皺著眉仔細地聞了聞，發現除了安神香的配料之外，竟然還有一絲曼陀羅花的味道。
對於這個曼陀羅花我並不陌生，以前在空玄殿時，我與十六師兄就常常去後山找曼陀羅花製作迷魂散來玩。包括那次捕捉哮天犬，也是用的曼陀羅花製成的迷魂香。
雖說曼陀羅花沒有毒性，但麻醉效果極強，點上一點就能讓人沉睡七八個小時。此時九凰用曼陀羅花，也不知道她是另有目的，還是隻是想安安靜靜地讓自己睡個覺。
但我覺得後一種可能性不怎麼大，畢竟曼陀羅花，也不是能隨便點的。而九凰此時將它點上，就算說不是想將人迷暈也沒什麼有目的只是為了安眠而已，說出來也不會有多少人會信。
我這樣想著，果不其然，到了凌晨時分，一直安靜的屋裡就出現了變故。
躺在床上的九凰緩緩撐著身子坐起來，她在床上摸索一陣，似乎是在穿衣。過了一會兒她才掀開帷帳，小心翼翼地穿鞋下床。
坐在桌邊原本撐著頭睡著的侍女此時已經趴在了桌上，九凰在她面前站定瞧了她片刻，確定她不會突然醒過來後，才轉身披了件披風推開門往外面走去。
屋外已經下起了小雪，細雪從空中落下擦過枯藤老樹，發出朔朔的輕響，落在地上積了一層薄雪。
九凰提著裙子小心翼翼地踩在地上，留下一個淺淺的腳印。她看著那腳印猶豫片刻，卻還是繼續抬腳往前走去。
院子外蜿蜒的長廊上掛滿了貼了喜字的紅燈籠，溫暖的燭光透過紅紙散出淡紅色的光暈，就像是剔透的寶石一般，看上去格外好看。
長廊的亭子上除了掛了紅燈籠外，也扯上了喜慶的紅綢，紅綢在燭光的照耀下，光芒流轉，格外魅惑。
這麼久都呆在院子裡，倒還真不知道外面竟已換了幅模樣，但也由此可以看出溫子裴在婚禮裝飾這點上還是下了心思的。
九凰看著這幅景象也是愣了一愣，眼睛裡倒映出燭光，看上去亮晶晶的。她瞧了片刻，嘴角漸漸盪開一抹苦澀的笑，步子也不再停留，加快步伐沿著迴廊走去。
我拉著公子跟在九凰身後，看著她逐漸沒入黑暗的身影有些焦急。
九凰這個時候避開人出來無疑是十分可疑的，而我與公子賭約的輸贏都取決於她明日到底會不會去參加婚禮，如果今天晚上她沒弄出什麼事還好，若出了什麼事，那賭約，輸的怕會是我了。
這樣想著我的步伐不免快了些，我瞧了瞧慢悠悠地走在後面的公子，催促道:“公子，你快些啊。”
公子輕飄飄地瞟了我一眼:“急什麼？她又不會跑。”
我撇了撇嘴，輕聲哼道:“你難道不想知道她到底去哪兒麼？”
公子看著我嘴角含笑:“我已經猜到她要去哪兒了。”
“嗯？”我的步子頓了頓，瞪大了眼睛看他，“你猜到了？”
公子微微頷首，抬眼看向九凰走的方向，眸色漆黑深沉，嘴角卻勾起一個要彎不彎的弧度。
“如果沒猜錯的話，九凰走的，是去往冰洞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