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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懂事之前,雷伊就已經不再記得自己母親的長相了。
撫育他長大的是自己的父親和奶奶。
奶奶是一個終日活在恨意中的人。
她說帕彌什奪走了她的一切。
帕彌什是怎麼奪走了她的一切的?
他不知道,他自誕生,自睜開雙眼,自對這個世界產生認知開始。
這個世界就已經是這個模樣了。
但是所有人都在告訴他,這些東西本不該是這樣的。
那些機械本來不會攻擊人類,那一座座聳立的高樓才是他們原本的家園。
人類曾經遍佈這個大地的每一個角落,征服了最高的山峰,抵達過最深的海溝。
只差一點,就要離開這顆星球,將自己的足跡,撒滿整個宇宙。
他們本來,不該像是老鼠一樣,終日在陰暗的角落裡,苟延殘喘。
可是他不曾窺視過那個時代,遺留到他手上的,只剩下時代的殘渣了。
或許連殘渣都沒有。
該憎恨嗎?又該憎恨誰呢?
人不會責怪山崩,人不會責怪地震,人不會責怪海嘯,人從來不會責怪自然的殘酷。
當某個東西已經成為這個世界的一部分時,它跟天災沒有區別,帕彌什也是如此。
因為只看見過這樣的世界,所以理所當然地接納了它的所有殘酷。
只是記憶深處,總是有一個面容模糊的女人,懷抱著自己,哼唱著不知名的歌謠。
——搖籃曲。
他們管那叫搖籃曲,據說是黃金時代的人,留下來的歌謠。
歌詞已經遺忘了,唯一殘留在心中的,只有溫暖的旋律。
像是暖流,將一切的溫情,娓娓道來。
那是自己的母親留給自己僅存不多的餘音。
只有從那首搖籃曲裡,才能窺視到往日榮光遺留給他們的,最後的溫柔。
“爸爸…”
“…….爸爸,你在哪裡?”
“爸爸,我好怕。”
“爸爸……”
“雷伊……”
聽見了熟悉的聲音,男孩忙不迭地奔向了潮水的方向。
浪花的聲音,近在咫尺。
彷彿觸手可及。
可還沒等男孩靠近到河畔,一陣恢宏而嘹亮的聲音覆蓋了‘父親的絮語’。
一個纖細的女性虛影在紅潮之上若隱若現。
————▆▅!
他停下了步伐,愣愣地站在原地。
……▂▅▃……▃……▆……
在聽清楚了蘊含在那‘歌聲’中的話語後,男孩淚如雨下。
“裡,你回來了,指揮官呢?”
“走了。”
“走了的意思是……?指揮官去了哪裡?”
“自己和突擊鷹小隊的那個傢伙去探尋紅潮的源頭了。”
“……我不能讓指揮官單獨行動。”
她說完便準備動身。
裡攔住露西亞。
“沒必要,指揮官不是獨自一人。突擊鷹小隊那傢伙和指揮官在一起。”
“萬事先生?有他保護指揮官的話,倒是可以稍稍安心一點了,但只有他一個人還是…”
“裡,說明一下情況。”
“指揮官不會無故離開,我要知道其中的理由。”
”露西亞,指揮官下令讓我們在這裡待機。”
“為什麼?灰鴉難道不是一體的麼?”
“更何況指揮官現在的身體狀況……”
“正因為灰鴉永遠是一體的,所以我們才要留下。”
“露西亞,你也困惑過,你應該理解指揮官的用意。”
露西亞先前的焦急漸漸化作了鎮定。
“因為這裡還有隻有我們才能做到的事情。”
“因為……這裡還有大家……”
“沒錯,這裡還有隻有我們才能做到的事情,如果連我們都離開了,那麼就沒有人可以在關鍵時刻阻止一切了。無論是遊說那些人,還是保護他們,以及替指揮官爭取足夠的時間。”
”……”
“你們是在擔心嗎?莫非你們害怕跟指揮官一起上軍事法庭?”
“我不畏懼這種事情,我只想確保指揮官的安全。但是我更相信指揮官的判斷。”
“我也是。”
“好了,趁還有時間,去做指揮官希望我們做的事情吧。”
“漢斯總指揮。”
“你是……灰鴉小隊的成員?”
”是的,我是灰鴉小隊內負責技術支援的構造體。”
“你如果有事,應當找你的指揮官,而不是越級直接向我彙報。我希望灰鴉小隊指揮官教過自己的手下什麼是基本規矩。”
“我知道什麼是‘規矩’,不過眼下情況特殊,我的指揮官不能親自前來。”
“不能親自前來?什麼意思?”
”指揮官已經離開這裡。”
“再說一遍。”
“指揮官已經離開這裡,前去尋找那名叫做雷伊的孩子。”
“什麼時候的事情?”
“就在不久之前,我把灰鴉小隊的位域節點的有效結構拆下來交給指揮官帶走了。”
“呵——”
“我是否可以理解為,灰鴉小隊指揮官在公然違反我的命令,而你們在協助自己的指揮官抗命?”
“我不認為尋求解決矛盾的出路是在違背命令。”
“在我看來,你們來找我就是為了告訴我你們準備接下來一起去軍事法庭領罪。”
“不。”
“我們來,是希望總指揮能重新考慮打擊方案,考慮一個不用遷移難民就能殲滅紅潮、而且還能保護難民生命安全的方案。”
“如果你們有這樣的方案,我洗耳恭聽。”
“現在還沒有,但我擅長的就是解決問題。請總指揮允許我——”
漢斯強硬地打斷了裡的話。
“既然沒有,就不要跟我說沒有意義的廢話。我很失望。之前我已經和你們的指揮官明確表過態,他們要麼走,要麼死,沒有第三種選擇。”
“你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空中花園降下天基打擊前帶他們離開。很遺憾,你們至今沒做出有效的努力。”
一陣腳步聲響起,裡和漢斯轉過頭。
露西亞和麗芙帶著難民們來到了空地上,來到了漢斯面前。
“又來了兩個構造體?你們灰鴉小隊想做什麼?”
“漢斯總指揮官,我懇請您聽一聽這些難民的聲音。”
”我已經聽過了。他們的態度表達得再明確不過,他們不打算離開,而是留在這裡等死。”
“不是這樣的,總指揮官。他們只是悲傷、憤怒、無助、再加上絕望罷了。”
“總指揮官,請原諒我的無禮和冒昧,但是,您……被背叛過嗎?”
“………”
“您作為一個軍人,想必是不能原諒背叛這種行徑的。”
“任何一個正直的人都不會容忍背叛。”
“如果您在戰場上身陷重圍,而統帥部發現犧牲您所在的部隊對大戰局更為有利,於是下令放棄您所在的部隊,您會怎麼想?”
“我不會把這稱為背叛。如果我的犧牲能換來最終的勝利,我很樂意戰死沙場。”
“是的,在這裡的每一位空中花園的戰士都像您一樣,願意為一場自己看不見的勝利付出鮮血和生命。”
“這是因為我們受過這樣的教育,我們擁有這樣的覺悟,我們就是為此而生的軍人,但是平民們呢?不是所有人,都能夠,以及必須理解遙遠的勝利的意義,以及為此抹殺自己的所有個人意志。”
“我們不就是為了保護人民的自由意志,站在這片土地上的麼?”
“剛才的情境裡,如果您的部隊保護著一批民眾,這時統帥部傳來放棄這些民眾的命令,你又會怎麼做?”
“您會直接放棄抵抗,讓敵人殺戮您保護的平民嗎?”
“還是說,您會下令戰鬥至死,直到最後一人?”
“對平民而言,軍人本應該保護他們,但軍人明明可以卻沒有盡力保護他們,這就叫做背叛。”
“不要跟我偷換概念。”
“《世界聯合政府救災和緊急援助法》只適用於世界聯合政府的公民,你在搬出它的條例時,就已經將他們視作了同胞,不是嗎?”
“總指揮,請看看吧,您面前就是這樣一群受您保護的百姓。”
“他們是父母、夫妻、兒女、姐妹、兄弟,他們沒有做錯過什麼。”
“只是災難選擇了降臨在他們頭上。他們只有一個小小的心願,就是守護他們的家園直至最後一刻。”
“指揮官去找那個孩子,只是因為不忍心看到孩子的長輩哭泣,只是因為這是伸出雙手,就可以保護的人。”
“夠了,就說到這裡吧,我已經讓你們浪費了我太多的時間。今天的情景我並非第一次面對,早在大撤退時我就已經見過太多我無力相救的人。”
“那時地平線是紅色的,四面八方都是死亡,唯一的生路是往天上去。戰爭的規律很複雜,同時也很簡單:一切因素都可以換算成有生力量的加減法,有生力量先減到零的一方就是輸家。”
“我們可以考慮感情,但戰爭不會,帕彌什病毒也不會。”
“在病毒面前,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盡最大努力儲存有生力量。”
“有人說我們這是虛偽,可活下來的人才有資格批判虛偽。”
“你們看到眼前有人在為自己的孩子哭泣,可如果不阻止紅潮進入海洋,那麼將會有幹千萬萬的人為自己的孩子哭泣。”
“你有能力保護這千千萬萬人中的每一個嗎?”
“你有能力在每次遇到艱難抉擇的時候都救下所有人嗎?”
”這是你們第一次面對這樣的抉擇,對嗎?”
“我向你們承諾,這絕對不會是最後一次。”
被護衛著漢斯的構造體攔在了外面。
麗芙仍然沒有徹底放棄。
“這樣做太殘酷了。”
“漢斯總指揮,請您再考慮一下,不是為了榮譽、也不是為了信仰…”
“這種毫無意義的死亡是不合理也不該發生的。”
“總指揮,我們是軍人,我們為了保衛自己的同胞站在這片土地上。無論是空中花園的人,還是地面上的人,都是我們的同胞。”
“我們不該將武器對準自己應該保護的人。”
“總指揮,你聽見我剛才說的話了嗎?”一直站在漢斯身旁的構造體隊長打斷了對話。
“你剛剛說什麼?”
“07小隊剛剛傳來了通訊。”
“他們已經鋪設好了位域節點。我們的節點也已鋪設完畢,紅潮支流離我們還有一段距離。”
“我們不能確保空中花園下一個軌道週期執行到我們上空時,紅潮不會覆蓋到我們這片區域。現在是開啟節點的最佳時期。”
“要現在認證,啟動位域節點嗎?”
“總指揮?”
“現在就……”
話音未落,一聲哭喊聲覆蓋了他的回答。
“……雷伊……雷伊!”
只見黃沙之後,一個瘦弱的身影,正步履蹣跚地往營地方向走。
瀕臨崩潰的婦女衝上前,待看清楚對方的面容後,毫不猶豫地甩了男孩一巴掌,然後跪倒在黃沙之中,用力地抱住了他。
麗芙連忙趕上去,將血清注射到已經有了些許感染症狀的孩童身上,然後默默地退到了一旁,不再說話。
男孩感受著臉上火辣辣的疼痛,許久之後,才意識到這一切意味著什麼。
“對不起……奶奶。”
“我只是太害怕了……我想找到爸爸。”
“雷伊,你的爸爸………”
“……我找到他了。”
婦女只當這是孩子驚嚇過度,思緒錯亂後的胡言亂語。
“是嗎,你找到他了嗎?”
可是那又怎樣呢,事已至此,已經沒有必要去戳破或是糾正這個幻夢了。
“嗯,他在那些,紅紅的河流裡。我聽見了他的聲音。”
“他說什麼了?”
“他說——”
“要健健康康的,活得久一點哦。’”
婦女驟然睜大了雙眼。
她的時間一瞬間回到了遙遠的過去。
一切悲劇還沒有發生,新生的幼兒倚在她的臂彎裡,那樣脆弱,卻又那樣充滿希望。
她親吻著自己孩子的額頭,也是這樣,朝他許下了相同祈願。
那一切一切,彷彿還是昨日光景。
她轉頭看向了校準小隊的所有構造體。
沒有怨懟,沒有憎恨,她已經耗盡了自己的所有情緒,如今只能從喉嚨裡,像是一匹失去了幼崽的母獸那樣,發出悲協的哭聲。
無需言語,一旁的麗芙瞬間明白蘊含在那雙眼睛底下的所有控訴。
——為什麼你們不能再早一點?
那一刻,強烈的共情帶來的莫大的負罪感和窒息感掐住了麗芙的脖子。
”為什麼我們不能再早一點?”
“如果再早一點發現……只要再早一點。”
“如果我能更早一點………”
“如果我有更多的能力……”
“如果我能為他們承擔這些苦難……”
是不是事情,就不會變成這樣無可挽回的局面?
但是要早多久呢?
數天前?數十天前?數年前?阿卡狄亞大撤退前?還是在人與人之間的隔閡和恨意瘋狂滋長之前?
沒有人回答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