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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的檀木香幽幽傳入鼻息，熟悉的帷帳，只是窗前不是燃燒的燭火，而是透出了光亮。
想來，她已經不在密室了。
羲珩咳嗽了幾聲，然後慢慢掀開被子，心口壓了千斤重一般，難受得緊，她一路扶著桌角和椅子，幾步路的距離，她喘息著走了許久，終於走到了窗前。
她輕輕伸出了手，推開窗柩，些許清冷的陽光照落在她身上，探進來的一枝紅梅搖曳生姿。
白雪覆紅裝，原來，已經又一個冬日。
寒風微冽，讓她有些受不住，不停地咳嗽起來，可是她仍舊立在原地，眼睛細細地看著這些景象，眼底流露出細碎的光。
兩年，她被關在這紫宸殿地下的密室兩年，日日夜夜，陪伴她的只有經久不滅的燭光。如今，三年之期將至，她不能再留在這裡了......
她望著窗外熱烈盛放的紅梅出了神。
他進來時，看著她衣著單薄地站在窗前，冷酷的眉宇微皺，然後走上前去，關上了窗。
眼前的景象消失，她才發現，李長燁已經走到了她的身邊。他解開了身上的大氅，然後胡亂地披在她身上，然後給她繫好帶子，他的手法有些生疏，不發一言。
隨後，他招了招手，身後走出來幾個侍女，把一碗湯藥端到了她的面前。
羲珩坐到了一旁，看著那冒著熱氣的湯藥，濃苦的草藥味傳入鼻息，她眉心不自覺皺起，看了一眼旁邊盯著她的李長燁。
他站在一旁，金絲黑袍襯得人威壓沉沉，臉上並無任何表情，只是那雙眼睛依舊深邃如黑墨，看不出喜怒。
空氣中彷彿停滯了半晌，她沒有任何動作，只是轉向了另一半，淡淡道，“我不想喝。”
“怎麼？你把自己折騰成這副鬼樣子，是想下去陪你那好徒弟嗎？”，他冷笑著看著她，說道。
“太苦了，我不想喝。”，她回道，然後抬眸看向他。
他的所有表情一瞬間凝固，然後迅速恢復原狀，依舊是那副冷冷的語氣，“羲珩，你別太得寸進尺了，你如今不過是我的階下之囚，別以為我會縱著你。”他說著，把藥碗重重放在桌上。
她聽著他嘲諷的聲音，沒有反駁，只是輕輕抬起了那碗湯藥一飲而盡，她眼眸緊閉，才堪堪吞了下去，然後下巴被迫抬起，一個東西被塞入了口中，她不明所以正欲吐出。
李長燁見狀，抬手捂住了她的嘴，面露兇狠道，“不準吐！”
她睜大了眼看著他，嘴裡的東西慢慢化開，甜膩的味道瀰漫在口腔之中。
原來，是一塊蜜糖。
她慢慢咀嚼著那塊蜜糖，嘴唇微動，似羽毛一般觸碰到他的掌心，有些嬌軟，有些溫熱，他把手縮回，掌心緊握，單手執於後背，不自然地轉向一邊，開口道，“你別多想，我是怕你死了我找不到威脅裴崢的籌碼。”
不知為何，她的眼裡閃過清淺的笑意，一閃而過，以至於他轉過身來時，她早已恢復成了平時的樣子，冷淡又疏離。
他坐在另一邊，冷厲的神色掩蓋了他手上動作的幾分侷促，殿內的侍從已經全部退了出去，兩人沒有說話，空氣裡靜得出奇，只有爐中的炭火不停地發出“噼啪”聲。
她看著前方的窗外模糊的景色，而他一直偏著頭，看著她的側顏，眼裡是他沒有掩藏的柔情。
“李長燁，我想出去走走。”
她輕緩的聲音打破了靜謐。
“是想趁機出去一走了之，還是想找機會與裴崢會合，亦或者想再利用我然後用長劍毫不猶豫刺穿我的胸膛？羲珩，我說過的，我不會給你自由，這一輩子，若我不死，你便只能囚於這紫宸殿四方之內！”他的聲音裡帶著隱怒，還有拼命壓制的狠意。
他的質問和控訴像是利劍一般一道道扎進她的心裡，她不再看窗外，只是微微低頭看著放在腿上的雙手，緩緩道“落梅苑的紅梅現在該是開得極好，我想去去看看。”
他輕笑一聲，嘴角勾起諷意，“你以為，憑你如今的身子，能走得過去嗎？”他繼續道，“你為了他把自己折騰成得一身傷痛，如今為了見他連這麼拙劣得藉口也要用嗎？當真是，師徒情深吶!”他咬牙切齒地說出最後幾個字。
“我......”，她輕聲低語，卻發現無法反駁。
是她傷害了他，是她，曾經親手給了他致命一擊，只是她的身體早已日薄西山，多說無益。
而他，該好好活下去。
空氣再次安靜下來，氣氛降至冰點。
他在等，他一直在等，在等她給她一個解釋，可是她總是這樣，一說到當年那件事，她便開始沉默，開始迴避，他咬著牙關忍著滔天的怒意，他站起身來，額頭微抬起一個弧度，自嘲一笑，“你總是這樣......羲珩，我真的恨極了你這副樣子！”
“紅梅情重，你這樣的涼薄之人就不必去看了。”，說罷，他拂袖離開。
她看著他離開的背影，眼裡的希冀漸漸黯淡，她走到窗邊，看著他朦朧的身影直到消失，恍惚間，想起那年——
落梅苑裡，青澀的少年折了一支紅梅遞給她，他說，“紅梅多情意，相思人不知。”
而如今，紅梅依舊，相思成殤，人不如初。
李長燁回到承元殿中，揉著眉心又摔了一個杯盞，底下伺候的人顫顫巍巍退了出去。一般陛下發怒時最不喜有人在身旁，他們也不願去觸黴頭，保命要緊。
“陛下這是怎麼了？”，阿四從偏殿走進來，便看到地上四分五裂的碎片，然後走上前去，重新為李長燁蓄了一杯。
“阿四，孤真想殺了她。”，他疲憊地說道，離開了她，他便沒有了那咄咄逼人的姿態，而是，充滿了無助。
不知該如何對待她的無助。
“陛下捨不得。”阿四平靜地回道。
他苦笑了一瞬，是啊，他捨不得，即便她如此待他，他還是捨不得她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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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三日，他沒有再踏足紫宸殿，也沒有再用鐵鏈鎖住她，只是每日的湯藥依舊會送來。
夜色濃重，羲珩搖搖頭，想來，他是不會再來了，正欲就寢，便聽到殿內匆匆的腳步聲。
“見過大祭司。”阿四傾身行禮，然後示意身後的人走上前來，只見一個輪椅狀的座椅被推了上來，阿四解釋道“大祭司，如今外面風雪覆地，陛下擔心大祭司身子不適，特意命人造了這玩意兒，以供大祭司前往落梅苑。”
她一時愣在原地，不知為何，心裡湧上許多酸楚。
她點頭，回道，“多謝。”
幾個侍女上前來扶著她坐下，座椅上鋪上了厚厚的坐褥，待她坐下後，又給她手上放了暖手的湯婆子，然後蓋上紕闋，把她推出了紫宸殿。
地上的積雪鋪了一尺多厚，驟雪初停，暫且少了幾分冷意。
他們來到落梅苑，一行侍女停在了苑外等候，阿四推著羲珩走了進去。
白雪覆地，四周也掛起了明亮的燭火，紅梅怒放，彷彿蓬勃熱烈的生命，豔而不俗，在這清冷的冬日更多了孤傲高潔。
“大祭司有所不知，自陛下登基以來，這落梅苑的一枝一根，皆是陛下親自修剪，從不假他人之手，今日若不是沾了大祭司的光，就連奴才都只能在苑外候著。”阿四適時說道。
羲珩聽著阿四的話，伸手輕輕接住了一束垂落的紅梅，花朵捧在手心，腦海裡浮現出他在修剪紅梅時的身影，嘴角泛起一抹淺笑。
她笑得極淺，卻笑得極真，彷彿褪去了重重偽裝，成為了一個普通人，擁有再簡單不過的愉悅。
一旁的亭邊，重重掩映之下，李長燁站在一棵樹下，恰好能看到她的所有表情，看著她真切的笑容，他也不自覺揚起了嘴角，眼睛深深地望著她，想把她的笑顏刻在心底。
他看了半晌，直到羲珩和阿四向這邊走來，便離開了原地，手掌向下，內力把腳印用積雪掩埋。
“我們去亭中吧。”，羲珩指了指前方的亭子，想著，那裡的視野應該更好一些。
“是，大祭司。”
阿四把她推進了亭中，羲珩便看到桌上擺放的酒盞，不知為何，她也倒了一杯。
阿四阻止了她，道“大祭司，這酒寒涼，您如今身子骨正弱，不如奴才去給您沏壺熱茶吧。”
“有勞了。”她點頭回道。
阿四走開了，羲珩一手摩挲著桌上的酒杯，然後看了看亭外的無限風光，果然是個絕佳的位置，然後，下意識地把酒杯放入口中。
嚐了一口，她輕輕咳嗽了一下，她不勝酒力，卻清楚地知道這酒性極烈。然後，又淺酌了一口。
不知不覺，她已經喝盡了一杯。
寒風忽至，她卻有些熱了。
忽然聽到背後有腳步聲傳來，她以為是阿四來了，便說道，“我們回去吧。”
那人沒有應聲，只是依言推著她走了。
走出落梅苑，阿四剛好回來，看到眼前的人便開始行禮。李長燁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然後看了看座椅上臉頰微紅，已經睡著的羲珩。
阿四點了點頭，便為兩人撐著傘。
李長燁為她加了一層披風禦寒，然後輕輕把人抱起來，向紫宸殿的方向走去。
來到殿內，他把她放到床上，蓋好被子，她的雙眼輕輕闔上，臉頰上的紅霞依舊，在燭光的隱約下無端添了幾分媚色。
她的眼睫翹起，眉宇間少了平日的愁緒，因著烈酒的緣故，嘴唇不再蒼白，染了幾分緋紅，現在的她，沒有了平日的諸多防備，多了幾分嬌柔，他蹲在她的床前，細細地看著她的容顏。
他離得極近，依稀能聽見她的呼吸聲，他看著她，不斷地湊近，湊近，然後，可以感受到她捲翹的眼睫掃過他的薄唇，他在她眉心留下了一個淺淺的吻。
然後，她緩緩睜開了眼睛。
四目相對，他有些尷尬地轉過了頭，然後辯解道，“我，我不過是看你死了沒有，你可別多想。”
“哦。”她惺忪地坐了起身，然後偏了偏頭，“我想喝水。”
“呵——你可別想著我能伺候你，自己都能喝酒了，還怕倒不了水嗎？”，他語氣惡劣地說道。
說著，還直接坐在了床上，然後神色變換，看著她醉酒的模樣。
羲珩抿了抿嘴，低著頭。
李長燁看著她略帶委屈的模樣，嘆了一口氣，罷了。然後起身，在桌前倒了一杯水，遞到了她的嘴邊。
她雙手捏著杯子，小口地喝了起來，然後把杯子握到了手中。
他看著她，心中浮現出一個問題，他抬手握著她的肩膀，問道，“告訴我，我是誰?”
她聞言抬起頭，眼神有些迷離，然後搖頭，“你是誰？你是——”，她指了指半空，然後把手中的杯子遞到他面前，“你是，一個杯子麼?”
“不對!我要你重新說!我是李長燁!你不能忘了我，就是醉了也不能!你重新說!”他握著她肩膀的手不停地搖著她，試圖想讓她認出他是誰。
看著他瘋狂的動作，她有些瑟縮掙扎著想要往後退，杯子掉落到地上，碎成一地。
“羲珩，你怎麼能忘了我!你告訴我，我到底是誰?!”他厲聲質問著她，手上的力氣不斷加大。倏而，他放開了她，一把撕開了外袍，露出了胸前那個癒合成疤的一個圓窟窿形狀的傷，猙獰至極。
他拉過她的手，強硬地放在那傷的位置，眼裡滲出恨意，聲音嘶啞低沉，“這是你親手留下的，你也忘了嗎？羲珩。”
她不再掙扎，手輕輕地觸碰著傷疤，她的眼裡仍舊有些迷濛，只是她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個瘋了一樣的人，“還疼不疼?”
她輕聲地詢問著，然後反覆摸著那傷疤，彷彿可以讓它消失一般，她柔柔地呢喃著，“不疼了啊。”
他所有的憤怒和質問一瞬間彷彿都被撫平了一般，他攏了攏衣袍，不滿道，“我疼不疼，你才不會在意。”
說著，看著她茫然無措的模樣，一時間覺得自己多此一舉，他心裡不斷地告訴自己，她喝醉了，她什麼也不知道。
她現在確實不太清醒，靜靜地倒在了一邊，然後闔上了眼睛。
看著她又睡去的模樣，他替她掖了掖被子，儘量放緩了聲音，對她說道“好夢，羲珩。”，然後正欲起身離開。
她卻拉住了他，她的柔荑輕輕地抓著他的幾個手指。
“李長燁，你別走。”她的聲音柔了許多，帶著幾分不自覺的嬌嗔。
他頓在原地，眼裡倒映出她的此刻的眉眼，他不自覺柔了聲音，“我不走。”
“李長燁，對不起啊......”，她翻了一個身，輕聲嘟噥著，他想要湊過去聽清她說了什麼，她卻安靜地睡著了。
他坐在她的床前，替她撩開了臉上的青絲，眼裡盛滿柔情。
原來，喝醉了這麼乖——
他心裡不禁想道。
他在她床前守了一夜，直到天色矇矇亮起，他才起身離開紫宸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