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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如同蓮白，九月的京城已經有了幾分涼意，風從窗外吹進來，掀動床帷幔簾。
床上的人慢慢睜開了眼睛，銳利的眼睛此刻帶著些如霧一般的白濛，腦海中閃過剛剛昨晚荒唐的迷夢，他自床上彈坐而起，狠狠揉著眉心。
纏綿交錯的身影，淚水漣漣的眼尾，兩雙手十指緊扣，破碎的聲音不復冷清……
身下的臉赫然倒映在眼中，他把整張臉懊惱地埋在手裡。
羲珩……
她怎麼會出現在他的夢中，還是那樣香豔的夢……
他突然反應過來，直接快速下了床，然後看著床上那亂七八糟的痕跡，滿臉黑線。
待反應過來，他直接把床上的床單被褥胡亂團成了一團扔到床邊，然後自已坐在一無所有的床榻旁撐著頭，眼裡從迷茫到懊惱，又到放空發呆。
窗外的風繼續吹著，他穿著單薄的寢衣，卻好像對此毫無察覺。
書上總說多事之秋，但是這初秋卻顯得有些平靜。
議政殿外——
眾大臣剛下朝，紛紛結伴前去宮裡用膳，有的則是直接準備回家。
羲珩看到前方急匆匆的背影喊道，“五殿下。”
李長燁聽到這聲音僵在原地。
羲珩趕上了他，有些不解，“我可是有什麼地方惹了殿下煩惱？”
李長燁看了她一眼，又趕緊移開了視線，“沒有。”
那他這幾日怎麼總躲著她，見著就跑，她在的地方他轉身就走，叫他也像沒聽見似的。
“那你躲我幹嘛？”她問道，然後換上了一副瞭然的神色，“莫非，你是做了什麼壞事怕我知道？”
李長燁心裡“咯噔”一聲，他不敢看她，只是感覺渾身熱得厲害，然後他轉過身去，儘量不讓她在視線裡面，他平復了心情，“沒有。”
“我還有事，先走了。”
他只留下一句話，便又匆匆離開。
羲珩此時也摸不著頭腦，這人還真是，三月的天，說變就變。
她一路駕車回祭司府，等到快要到門口的時候卻提前下了車，然後從後門準備繞進去。
正要推開門，突然一個人影從旁邊竄了出來。
“大祭司！”
羲珩推門的手一抖，有幾分窘迫，慢吞吞轉過身來。
顧鳴譽忽略掉她被抓包一樣的尷尬，他這幾天在前門等不到她，原以為她是沒有回來，但是聽父親說大祭司下朝便走了，於是他今日在換了地方尋到這後門等著，只是趕巧，一來就看到人了。
“這府中今日不知從哪兒冒進去的一隻小野貓……總和我家毛毛奪食，我……四處找找有沒有缺口……”她有些磕磕絆絆地解釋著。
但是轉念一想，她覺得還是應該拿出幾分威嚴來，她又沒有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何必如此像做賊一樣，於是正了正語氣，“不知小侯爺來此處做甚？”
顧鳴譽低了低頭，像是在思量一般，然後抬起頭來，認真無比地向她鞠了一躬，“對不起，那日是我太唐突，冒犯你了。”
羲珩沒有說話，看著他欲言又止的模樣。
“我已經決定入仕了，我會去參加科考，不靠我父親的關係，不靠家族的庇護，我要靠自已去掙一個好前程，我想讓所有人知道，顧鳴譽不是一個體弱的廢物。”
“你，相信我嗎？”
他說得那樣真切，又滿懷希望地看著她。
“你現在正是好年紀，又生在勳爵之家，若是下定了決定潛心研讀，會有一個好前程的。”見他真的沒有再提那事，她也不忍心打擊一個少年人的進取之心，如是道。
“謝謝大祭司。”
顧鳴譽又恢復成了原來的模樣，心裡的猶豫和怯懦被一掃而空，“從前因著身體的原因，他們總是不讓我做這做那，我連出去與朋友聚會都會派人來監督我，催促我，我被保護得太好，也因為保護得太好，不用說就有人把一切好東西捧到眼前，所以我從來不知道自已想要什麼，他們好像也不需要我做什麼，所以我一直得過且過，有時為自已顧影自憐，可是現在不一樣了。”
他堅定地望著她，“我知道我想要什麼，我想要去爭取，其實家裡沒有什麼人支援我，我母親說我生來就能承爵不用如此耗費心力，我父親說我最重要的是看顧身體為顧府傳宗接代，他們從不問我想要什麼，也總覺得我做的一切都是徒勞，你是第一個沒有打擊我的人。”
“我很開心。”
“謝謝你。”
他的眼裡很真誠。
羲珩也回了一個淺淺的笑。
顧鳴譽見她已經放下了隱隱的戒備和躲避，臉上也恢復了笑容，他也鬆了口氣，然後告訴自已。
你現在配不上她，等你功成名就那一天，你才有資格站在她身邊。
只有那時候，你才能毫無顧忌地告訴她，你喜歡她。
他輕輕撥出一口氣，再次彎腰鞠躬，然後揚起笑臉，“那我先回去了。”
他又看了看那道側門，“昨晚一些守衛已經開始抓捕那些被人棄養的野貓野狗免得攪擾城中人清靜，以後想來是沒有野貓鑽進去了，大祭司可以走正門了。”
羲珩不自在地揚唇一笑，緩慢點點頭。見顧鳴譽徹底離開了，她挪回了正門走進去。
剛到門口，便看到阿難急匆匆跑了過來，她面色十分著急，看到羲珩過來，便拉住了她，“師父，師叔好像提前發病了！”
“怎麼會？不該還有些時日嗎？”羲珩也趕緊跟著她的步伐走去。
“我也不知道，師叔從昨日起就沒出過門，我今早去喊他也沒理我，我正想直接進去卻被師叔趕出來了，那發狂的情況和以前一模一樣。”阿難一邊跑，一邊喘著氣說著。
等兩人走到門口，便停了下來，羲珩說道，“陸九霄呢？他可曾來過？你快寫書信給他。”
“還沒來過，要是來我就不會這般著急了。”阿難問道，然後向書房的位置走去，“我現在就去寫信。”
羲珩點頭，然後轉過身來，敲門。
連續敲了幾下也不見裡面的人出聲，她只得隔著門問道，“楚遇安？你怎麼樣了？”
過了好一會兒，才堪堪聽到虛弱的一句話，“我沒事。”
羲珩好看的眉頭蹙起，這哪像沒事的樣子，他什麼德性她不知道嗎？
她正要用力推開門，裡面趕緊響起他的回絕，“別進來！”
“為什麼不讓我進來？我總得看看你的情況如何。”羲珩沉下氣，說著。
“我……”他停了停，喘著粗氣，像是極力忍耐著痛苦，“我現在不太受控制……”
“我現在太醜了……”
他搭在銅鏡前，面具早已經被摘了下來，縱橫交錯的疤痕之外，是痛苦道扭曲的臉，顯得那些傷痕更加面目可憎，讓人作嘔。
他的手指想要觸控上去，卻又像是害怕極了，遲遲停在觸手可及之間，他這副樣子，連他自已都厭惡至極，又怎麼能，怎麼能讓她再看見……
門外羲珩一時氣急，大了些音量。
“楚遇安！我只說一遍，開門。”
裡面又是一陣沉默，又是過了好一會兒，門開啟了，楚隨制勉強支撐自已站立著，面具早已經完好地戴在他的臉上，除了那雙背在背後緊握的雙手，看不出任何異樣。
羲珩伸手想要替他摘下。
他退縮地後退一步。
“別動。”
她神聲線壓低，淺唇抿著，儘管看不出她臉上有何變化，可是他仍然能感受到，她在生氣。
其實他極少見到她發怒，或者說極少有人能真正讓她產生過大的情緒波動，大部分情況下她就是一副看盡世事，無波無瀾的模樣，就連笑，都只是淺淺的回禮，從不到心裡。
只是今天，他才看到她生氣，她第一次為他出現這樣的情緒，這樣的場景，這樣的狼狽，他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只是覺得整顆心揪在一起，酸酸澀澀的麻。
他站在原地，沒在動彈一分，任由羲珩把他臉上的面具摘下。
他低頭，望進她的眼睛，那樣美的一雙眼裡卻倒映出那樣醜陋的一張臉，一時之間生出了幾分自卑，他忽然覺得，這張臉原本的樣子好像也不是那麼讓他厭惡了，如果她眼裡映出的是一張完好的臉，他是不是就會覺得滿意了？
“別看了，很醜的。”
他撇開臉，不讓這張臉再映進她的眼底。
“皮囊而已，美也好醜也罷，在我眼裡都差不多。”她說著，然後把那面具扔在地上。
“以後別戴了，我讓人給你把臉治好。我雖不過問你前塵往事，但是，也別讓過往再影響你了，遇安，你該往前看。”
她的話一字一句落到他的心間，沉穩，又帶著堅定的力量，他其實已經開始忘記那些事情，自他追隨她的那一刻起，他只是楚遇安，他很想笑著應她，只是卻再分不出半分力氣，他開始慢慢向下栽去。
羲珩及時扶住了他。
他斜斜靠在她的肩上，下巴抵著她的肩膀，單薄，卻堅定有力，他好像聞到了一股淡淡的幽香，好像能撫慰心底所有的不安和煩惱。
他其實很想時間就留在這一刻，或者，再讓他清醒一瞬，能享受此刻靠近她的靜謐，只是他真的沒有力氣了，他熬了一天一夜，撐不下去了。
楚隨徹底暈了過去。
羲珩勉強支著他，直到阿難進來，才把人一起拖到床上去。
羲珩這才發現，他渾身都在冒汗，只是額頭上的溫度卻低得嚇人，整個人一會兒冷得發顫，一會兒熱得直喘氣。
她站起身來，在他旁邊點了些安神香，然後擰著帕子替他擦著額頭上的汗。
直到阿難來叫她，她才走出去。
“師父，這裡交給我吧，陸九霄來了。”阿難接過她手中的東西。
“好。”羲珩應下，向書房走去。
剛開啟門，便看到陸九霄在七七八八地翻動著桌上的東西，見到羲珩來了，不僅沒有一絲被抓包的害怕，反而面露嫌棄，“你這裡還真是沒個好東西，還好當初沒問你要診金，不然非得給我拖個猴年馬月不可。”
“瞧瞧！”陸九霄抓起桌子上的一堆紙張，“用的還是這種便宜的毛邊紙，以後給我寫信記得用宣紙，不然本神醫可是懶得看的。”
陸九霄翹著腳，老神神在在。
羲珩懶得與他計較這些，只是道，“我帶你過去，你要救的人不在這裡。”
“那倒也不用。”陸九霄倒了一杯茶正準備飲下，只是湊到鼻尖聞了聞，又嫌棄地放下，然後從懷裡掏出一個瓶子扔給羲珩。
羲珩準確地接住。
他從桌上跳下來，一張臉看著人畜無害，還帶著幾分稚氣，只是眼裡滿是與這張臉不符的隨意的冷漠，“這裡面有兩顆藥，一顆你自已試，若是吃了到最後還活著那就給那人服下，若是死了……”
他又做無辜的樣子，說道，“你若是死了，我剛好繼許可以改進一下藥效。”
他滿是無所謂，甚至有幾分興奮。
人命對他來說完全沒放在心上，還沒有一副失傳的藥方對他的心引力大。
羲珩握著瓶子的力道加大。
他嗤笑，“怎麼？怕了？你們這些人啊，都是這副嘴臉，要我救人的時候像是恨不能掏心掏肺一般，但凡涉及到自已的性命就又換了一副嘴臉，呵呵。”
他面上譏笑，他行走江湖那麼多年，遊遍四國，看盡人世醜惡，也最是能看清人心，尤其是能看到人性醜惡自私的那一面。
就像一對恩愛的夫妻，丈夫能在妻子難產時選擇保下孩子的命傳宗接代，事後還要裝作不得已的模樣極盡緬懷，就好像當初做決定時是被人用刀架著的一樣，好處佔盡，惡名不擔。
就像臥榻在床的父親，聽到兒女的心肺血脈可以救命，便血緣也不顧了，親情也不顧了，寧願犧牲親生骨肉也要多讓自已活些年歲，其實到底能活多久誰又能保證呢？老了終究是老了，又怎麼能永遠年輕？只是人性本惡，人本自私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