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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境多水患，涯婆婆的丈夫和兒子早已喪生禍患中，她的眼睛也因此哭瞎了，如今只剩下她和兒媳姜牧氏，還有兩個孫兒度日。
那時的岷州城不似現在和平，到處都是災難，被大水沖刷過的坍塌的房屋，淹死的莊稼草木，水中漂浮著的早已看不清面容的屍體，哀嚎聲，痛哭聲彷彿要把這天地也衝破。
災民沒有落腳之地，寡母摟著孤兒，丈夫牽著妻子，他們去了很多地方，可是天高地遠，沒有一個城池可以容納如此多的災民，他們只能一邊流亡著，四處遷徙，四處遭受驅趕。
那些僥倖活下來來的人，在飢餓，病痛，暴力面前再次走向死亡，他們躲過了了天災，卻躲不過人禍。
易子而食，同類相殺。
那時，南玥皇城歌舞昇平，為了慶祝北昭大捷宮裡的宴席擺了三天三夜。
直到裴崢親自請旨，來守了這裡三年，她亦隨著大軍來到了這裡，有了裴崢的保駕護航，北昭邊防的軍隊不敢再侵入，她也有了時間還這片土地以平常。
數萬難民，數不清的暴動和鎮壓，她也曾被那些人圍在中間，厲聲質問為何蒼天不公。
處處廢墟，沒有糧食和收入，朝廷的賑災糧被層層剝削，拉到邊境時已是米糠麻袋，她也曾嘗過那用樹皮搗碎熬成的屑漿。
夙興夜寐，一千多個殫精竭慮的日子，這裡終於有了改善，只不過她不能長久待在此地，只能把這裡交給楚隨，然後再回京城。
只是還不夠，她所做不過治標不治本，她要徹底解決這個問題，所以，她又跟著李胤勤去到了臨州城，只有建立疏通的水道河渠，再以此引流，才能讓這十五城能有再一次應對災難的基礎。
三年又兩年，終於，當她再一次踏足這裡時，好像已經看不到當初破敗的山河。
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安居樂業，勤勤懇懇。
不多時，那些勞作的人已經回來了。
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提著一手提著書篋走進了涯婆婆的院子，看到院子裡的人，手裡的書篋掉在地上，她開心地跑了過去，大喊道，“楚哥哥！樂姐姐！”
羲珩轉身看著已經拔高抽條了許多的小姑娘，“果然，小瞳兒還記得我。”
“那是自然。”
姜牧氏與亡夫育有一子一女，女兒就是如今的姜瞳，兒子叫姜歸竹。
涯婆婆丈夫曾經是個教書秀才，年輕時兩人舉案齊眉，也讓涯婆婆跟著學了不少本事。
在所有人看來，男人是一個家中的頂樑柱，家裡的男人若是死了，那麼一個家也就塌了，散了。可是涯婆婆卻是個樸實能幹的，在丈夫兒子接連喪生後，仍舊帶著一家人活了下來，即便如今眼睛熬壞了，也依舊不得空閒，日日編些竹籠，手工，換錢。
也是這樣性情堅韌的她，在建立心安堂時幫楚隨召集人手，安撫四方。
小瞳和小竹的名字也是她取的，原本窮人女孩是沒有什麼名字的，在家叫丫頭，出家冠夫姓，死後族譜亦沒有一字半名。
瞳，乃心靈之睛。
歸竹，乃修身之意。
她第一次看到小瞳時，她蹲在地上用樹枝寫寫劃劃，旁邊放著一本破舊的殘書。
她沒有打擾她，只是撿起那殘書翻開看了看，一本被泥水浸潤又烘乾的論語，好多字跡已經看不清了，可是小姑娘寫的認真，她跟著她的比劃看著，直到小姑娘寫完了一本論語。
她那時驚歎這樣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有如此驚人的天賦，她甚至連字也認不全，可是她卻能夠把那些一筆一畫記在心裡。
小丫頭見她在旁邊有些被嚇到了，又連忙擦去地上的字跡，嚅囁道，“樂姐姐。”
“小瞳兒，你喜歡認字嗎？”她認真問她。
姜瞳不知她這一問代表什麼，渴望地點頭，又低下了頭，“喜歡，可是，嬸嬸她們說，丫頭不需要讀書認字，以後找個好婆家就可以了，娘也說識字浪費時間，讓我去幫她織布，小丫阿姐已經幫她阿孃織了好一月的布了，足足多賺了五文錢。”
“樂姐姐問你，如果我讓你去唸書識字，你願意嗎？”她拉過姜瞳的手，把書本放在她手中。
“那阿孃怎麼辦？弟弟現在還小，我還要帶他。”
“姐姐會幫你。”
“真的嗎？”
“嗯。”
姜瞳聽到回答，堅定地點頭，“樂姐姐，我想。”
“好孩子。”羲珩摸著她的頭，“不過，樂姐姐可是有要求的，你若是要正式入學堂，那你就要比所有人優秀，你得讓那些嬸嬸們看到，你不比那些唸書的男孩子差，你也可以靠才學安身立命，所以，你每次的考校不能低於前三甲，你能做到嗎？”
她這個要求其實對於一個孩子來說是有些苛刻的，但是，萬事開頭難，只要有一個人成功了，那麼那些指望家中姑娘嫁人改命的老古板會改變一些想法呢？
這裡總要有一個人衝破對女子的桎梏，衝破那些加註在身上的重重樊籠。
她們不再把嫁人生子當做畢生所求，可以紡紗織布，可以上山下地，可以唸書習字，可以雲遊四海。
現在這裡需要的是求生的手段，出路，可當糧食富足時，精神的虛無才會引領著所有人覺醒。
到那時，姜瞳，也許會成為這最靠前，也是最重要的一批人。
俱往矣，前仆後繼。
姜瞳小小的臉上是渴望，然後是驚喜，最後轉化為堅定，“樂姐姐，我可以做到。”
羲珩欣慰地笑了，她的手輕輕撫著姜瞳的臉，“小瞳兒，你的前路還很難走，不論多麼艱難，都不要忘記你這時候的決心，終有一日，我會需要你。”
姜瞳甜甜地笑了。
羲珩撿起地上的樹枝，把地上的泥沙撫平，筆鋒激盪，寫下兩個字，她拉著姜瞳的手，告訴她，“那些入仕的男子家中長輩皆會題字，現在樂姐姐也送你，就當是我們之間的約定好不好。”
姜瞳點頭，脆生生開口，“樂姐姐，你可以教我念嗎？”
羲珩用樹枝指著地上的字，“卿相。”
“卿，相。”
“卿相。”
姜瞳認真地看著那兩個字，像是要永遠記在腦海中。
卿相，卿相，自是白衣卿相。
是她對她姜瞳的期許。
後面，她給涯婆婆商量了這個事情，涯婆婆原本只是自已教著姜瞳學一些字，見到孫女有這樣的決心，她沒有反對，反而覺得自已當初給她取的名字值了。
或許從她會識文斷字的那一刻起，她的心裡也曾有一個這樣的期許，只是柴米油鹽，世俗言語，終究把她困在一家老小之中。
而姜牧嫂子那邊，她也給下承諾，在姜瞳十五歲之前不給她定親，每月會額外貼補其五十文給她們做家用，姜瞳的入學束脩皆由她來承擔，十五歲及笄之後，她未來的路如何走，便由她自已去選。
五十文，已經是普通百姓在外忙碌一個月的所得銀兩，如果姜瞳沒有保持在前三甲，那麼補貼就沒有了，為了這份多出來富餘，姜瞳也不會因此斷了求學路。
自此，姜瞳成為了楚隨私塾下的第一個女學生。
姜瞳每年的考校都很優秀，也因著她是楚隨親自關照指點的學生，所以在私塾裡得到許多優待，也沒人敢生什麼事端。
一些慢慢富裕起來的人也會送自已姑娘去學習，只是到底阻攔太多，不是人人都是姜瞳，一切沒有形成完整的制度體系，大多夭折在半道，唸了十天半月，一年幾季就返回家中待嫁了。
開天闢地的事情，總要經歷一個漫長的裂變，才能有驚世駭俗的效果。
她等得起。
羲珩彎腰拉著姜瞳，“聽遇安說你在這幾次的考校中都是魁首，樂姐姐待會兒可要好好考考你，你怕不怕？”
姜瞳抬起頭，已經漸漸褪去稚嫩，面容清秀，“不怕。”
“小瞳，你可要向你樂姑娘好好請教，那可比你在書本上學的有用多了。”涯婆婆和藹出聲。
看著幾人道，“老婆子年紀大了不成事了，籠子裡還有些白麵饅頭，我這就把火生上，你們可別嫌棄。”
“涯婆婆，不用麻煩，我們來時吃過東西了，你就坐著歇歇吧。”楚隨制止了她想要動作的起身。
“好，那等小瞳她娘回來再忙活。”涯婆婆應下，她眼睛不便，也做不出什麼好東西了，只能暫且怠慢一下貴客了。
羲珩也扶著人坐下，然後讓小瞳撿起書篋，兩人朝屋裡走去。
楚隨把小竹放下來，牽著他，“走！樂姐姐考你姐姐，楚哥哥教你比武怎麼樣？”
“好耶好耶！”小竹高興地跳起來，“楚哥哥，我要學那種特別厲害的功夫！”
小竹蹦蹦跳跳地牽著人往院子裡奔去。
夕陽西下，在院子裡留下一片餘暉。
姜牧嫂回來後見到來人，又連忙去隔壁借了幾個菜，楚隨出去把轎子裡的東西搬了出來，都是一些家常必用的米麵油鹽，但是看數量，足足夠她們一家老小吃個大半年了。
他熟練地放好東西，又在灶火邊就開始動手了，他洗了原有的那些菜，在砧板上切著。
姜牧嫂來時連連把人拉開，“使不得使不得，你們難得來一趟，哪有讓你動手的道理。”
“不礙事，我時常來這裡叨擾，嫂子什麼時候這樣生分了。”楚隨挪了一下，繼續著手裡的動作。
姜牧嫂爽快笑道，“那今日我來打下手，你那手藝，我如何也沒學會。”
“哇！今日是楚哥哥下廚！”姜瞳和羲珩從裡走出來，也驚喜道。
楚哥哥廚藝很好，他每次來都要做好多好吃的，即便是那些簡單的白菜豆腐，也能有不一樣的滋味。
羲珩正要走過去幫忙撿些菜，卻被楚隨叫停了，“你就好好帶著他們倆玩吧，這裡交給我們就夠了。”
然後羲珩很有自知之明地轉了個身，牽著小瞳走到了另一邊，牆邊開了一些野菊花與院子映襯得正好。
小竹還在一邊耍弄著剛才楚隨教他的招式。
小瞳摘下了好些野菊花，編了一個簡單的花環，“樂姐姐，我給你戴上。”
羲珩蹲下來，低了頭，小小的淡黃色花環卡在頭上，像天階清色被染上了煙火闌珊，淡潤如酥。
“樂姐姐，你會嫁給楚哥哥嗎？”
小姑媽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她有些愣住。
忽而笑了，“怎麼想問這個呢？”
“因為樂姐姐與楚哥哥都是很好的人，我想看到你們永遠在一起。”姜瞳十分誠懇地解釋著。
“哥哥長得好看，廚藝又好，又會功夫，學識又淵博，這樣的人才配得上樂姐姐。”
“小丫頭。”
羲珩笑得有些寵，她輕輕點了點她的鼻尖，“姻緣這事啊，不是看誰和誰般配就可以了，還得看緣分，強求不了的，不過你還小，等你以後就懂了。”
怎麼會是強求呢？
他們兩個比話本上那些神仙眷侶看著都要般配。
她不懂，眼裡全是疑惑。
“還小呢，可別想著這些啊，剛剛考你時好些古句沒理解透徹，可不能懈怠哦。”羲珩連忙拽回了她的思緒。
“我知道了。”
姜瞳點頭。
這時，小竹抱著他的小木條過來了，“樂姐姐！楚哥哥說你也很厲害，你能不能再教我兩招？”
小竹隔空比劃著。
羲珩接過了他的木條，活動了一下手腕和掌心，然後把轉著木條甩出去，利用精準的弧度和力道，那木條十分神奇地在空中轉了一個彎，又落到她手中。
兩個小傢伙目瞪口呆。
雖然沒用多少力道，但對付兩個小孩子，足夠了。
小竹立刻跑上來扒著她的手臂，“哇！樂姐姐！你好厲害！我可以學嗎？求求你教教我！”
姜瞳亦看得眼睛亮晶晶的。
“這個有些難，不過可以教你一些好學的，積少成多，自然就會了。”剛剛耍過頭了，確實不太好教，尤其是一個基礎薄弱的孩子，只能哄道。
“好好好！樂姐姐教什麼我都學！”
小竹高興得拉著人走。
灶棚就在院子的另一邊，這邊的動靜那邊聽得分外清楚。
楚隨抬頭看著羲珩被兩個小傢伙圍在中間，笑得開懷。
旁邊的姜牧嫂子忍不住打趣道，“前幾日小瞳告訴我先生教了她一個詞，望眼欲穿，今兒我才知道它是什麼樣子。”
楚隨被抓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