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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青的簾幔重重掩映，卻又在一陣又一陣之中被風捲起，古樸的房門緊閉，圓形的漢白玉雕刻而成的樑柱上刻滿了神秘的字元，在中央擺放著一個巨大的金屬琉璃制的蓮花轉盤不停地旋轉著，散發出幽藍色的火焰的光芒，四處分別有對應四個方位的羅盤照應著天上的二十八星宿，各司其職。
幽幽光芒之下，照射著一個纖細身影，素手高抬，眼眸微閉，嘴裡輕喃著，隨後四個羅盤開始轉動起來，然後墨蘭色的氣流攝入紅蓮之中，再直直映入她的眉心，上面的金色花鈿閃著奇異的光芒。
羲珩的腦海中開始閃現出山川溪流，各地要勢，地形與天相接，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只是她的眉頭緊皺，額間的花鈿驟然變紅，不斷地刺激著她的心神，她越想要探知，便被刺痛得越厲害，然後羅盤驟然停下，一切恢復了平靜。
太白晝見，熒惑守心。
然紫微星不明，七殺破軍二星並立。
天下大亂......
天命之事，即便是她，也難以再窺探一二，只是亂世將至，這君臣良將，天下賢主卻難以找尋。她此生宿命，終不由己。
她從袖中拿出一方錦帕，攤開時裡面是幾瓣裂開的碎石，右手輕揮出秘術，卻始終無法將它修復。羲珩終是洩了氣，看著那碎石喃喃道，“司鈴，真的是他吧？”
這碎石原是她用半生修為造出的鈴鐺，亦是她為了找尋那宿命之人所用的靈物。她不屬於這片土地，這是一片被拋棄和遺忘的土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然靈氣殆盡，地又分二界，上界是為傳說修仙得道之境，下界則為人間。
傳說，人間原本受上界庇佑，百姓安樂，風調雨順，可是幾百年前上界失序，神魔混亂，大魔愛上了正派仙師，最後因為求而不得，由愛生恨之下屠盡上界仙門眾人，仙師絕望之下墮仙為魔，親手斬殺魔王，大魔飲恨自絕，散盡一生修為，自此，時空顛倒，法則失序，人間，便不再為人間。
下界再無神明庇佑，人說大魔死的那一日，其滿腔怨憤化為一滴濁淚，濁淚承載了其一生貪瞋痴念和巨大修為，落下後直擊下界，天空被破開一個巨大窟窿，自此，天河不斷傾洩，如瀑布一般流落人間。像是一場沒有預防的災難，人間的部落被不斷沖毀，種下的糧食也被淹沒，發黴，漸漸地，鼠蟲亂竄，疫病橫行。人們為了搶奪最後的糧食，土地，不斷髮起戰爭，人間，變成了煉獄。
而這些災難，卻被叫作天罰，因為信徒沒有給予神明對抗魔鬼的信仰之力，所以他在消失前對人類進行懲罰。
而南玥皇室，是這混亂土地上第一批統治者，高祖昊澤天生神勇，智計無雙，得到了諸多擁護者，其在機緣巧合之下遇到下凡的紅蓮使者，紅蓮幫助其補天罰，收服人心，征戰四方，最後一統天下。昊澤其後立皇室，改李姓，分州郡，人間得到了短暫的安寧。
南玥大祭司便是在那時創立，大祭司門下共四首徒，分天地玄黃四門，主術、道、法、祭四項，賦予修術，容顏不改，捍衛皇室，鼎盛時曾共出二十八門徒，只是高祖崩逝後，紅蓮大祭司以身殉道，三首徒驟然消失，泠鳶繼任大祭司，天空卻又見崩裂之象。
但是一人之力有限，泠鳶耗盡終生才堪堪留下一個封印，暫時修補天罰。此後荷姒，華迦兩位大祭司不斷對其進行加固。直到前任大祭司伏宜與文帝相戀後，其術法不斷減弱，以致難以封印天罰，大水不時從天上洩落人間，以致南玥百姓人心漂浮，江山動盪。
——承德五年。
那時的天下，南玥帝室分崩離析，各州主自立為王，天降下罰，大水整整席捲了三天三夜。她初入此境，本不欲停留，只是司鈴卻迸發出亮光，牽動她的心魂，她便找尋了三天三夜，後來——
天河傾洩。
河道暴漲，河渠坍塌，城牆毀壞，地上儼然成了一片浮動的汪洋，求救聲，嘶喊聲......渾濁的泥沙，斷裂的樹木，以及無數的漂浮的屍體，有的泡得發白，有的被巨大的衝擊力撕得四分五裂，入目的血紅，一片哀鴻。
老人，小孩，壯年，在災難面前，沒有人可以倖免，他們的眼中，都是對死亡的恐懼，慌張，以及難以逃脫的絕望呼喊......
這是天罰，非她之力可以改變，如若貿然出手，只怕適得其反。只是那司鈴卻在手中亮得異常，她越靠近下方河道，司鈴越來越亮，終於，她在戍水之境停了下來，即將坍塌的城牆之上，赫然站立著一個女子。
那女子的肚子高高隆起，已然快要臨盆，她的身旁站立著一個約摸三歲的小男孩，那男孩緊緊拽著女子的衣角，稚嫩的眉宇間卻滿是沉穩和堅毅。
女子雙掌對著下方的大水，紫色的氣流之力越來越弱，那些水流不斷衝擊著她設立在外的保護罩。汗水打溼了她的額髮，嘴角不斷有鮮血流出，眼見支撐不住，她曲著膝，跪在地上，嘴裡哭喊著。
“罪人伏宜，耽於情愛，有負上蒼之責。生不能上達天意，下治百姓，以致帝室衰弱，禮崩樂壞，戰亂四起。今，在此請罪!”
聲淚泣下，她的眼中滿是痛苦和悔恨，她跪在城牆之上，深深鞠下一躬，是對著城外無數死去的百姓，亦是對著這天下無辜的生靈。突然，她扶著肚子，陣痛之色溢於言表。
小男孩在一旁拼命地扶著她，哭著大喊著，“大祭司，大祭司!你等等!我爹爹就要來了!他會來救我們的!大祭司!”
那女子握住了男孩的手，滿臉疼得皺起，“阿崢，快走!快走!”
“不!不!嗚嗚嗚——我不走!”小男孩哭著反對。
......
手中的司鈴開始響動，她要尋的人就在城中!
可是，外面那層結界把它隔絕在外，她根本進不去。無奈，她只得立在半空中看著那城中的景象。
突然，那女子徹底昏死過去，這時一個男子匆匆跑來把她抱下了城牆，小男孩亦跟著護衛在一旁。
隨著女子的離開，結界越來越薄弱，在水流的不斷的衝擊下已經開始破裂，城中剩餘的百姓在街上築起高臺，想要趕緊抵禦大水，眼裡滿是對死亡的恐懼和無助。
司鈴開始瘋狂跳動，光芒四射，就在大水即將衝破結界的那一瞬間，她趕了上去，用靈氣頂住了城下奔湧不息的河流。水勢越來越猛，越來越大，不斷拍打著，亦不斷和她對抗著，她手中的力道不斷加大，氣流蔓延，漸漸與大水呈勢均力敵之勢。
她不斷加大的手中的力量，只是天常有道，她非此間人，便生制衡之力，她的術法被壓制了一大半，只能勉強把大水抵擋在城下一米之處。
司鈴跳動著，動作越來越大，她亦搜尋著城下的人。
城內，小男孩站在頂處，看到了那半空中以一己之力退去大水的女子，他的眼中迸發出驚歎和滿滿的訝然。
門內，是女子的嘶吼聲，周圍是一個又一個的穩婆抬著血水進出，她死死抓著身下用披風圍成的席墊，慘叫聲不絕於耳。
“啊——啊——啊啊啊——”
一陣又一陣。
小男孩看到那女子在朝向這邊望來，她的手中一個不停發光跳動的小鈴鐺吸引了他的興趣，他便跌跌撞撞向著那女子跑去。
就在他跑到那女子的下方時，屋內的伏宜慘叫一聲，終於，一陣響亮的嬰兒啼哭聲傳來，她徹底昏了過去。
而羲珩看著那不斷跑過來的小男孩，她從城牆上躍了下來，站到小男孩面前，小男孩抬著頭睜著明亮的眼睛望著她。
司鈴瘋狂跳動到極致，直到她再也控制不住，然後一陣光束散出，便碎裂在她手中。
她蹲下來，手撫在他小小的發冠上，看著他，深深地看著他的眉眼，像是久別重逢，像是隔了千萬年之久，像是一場荒誕的猜測終於有了結果，她笑了，笑得釋然。
小男孩不知所措地看著她，似乎不明白她此刻的神情。
她說，“我終於，找到你了。”
......
流光易逝，倥傯而過，如今已過十五載歲月。
......
那時的屍山血海，一片狼藉，終究讓她不願再回憶。
當年的小男孩已經長成了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封狼居胥，馳騁疆場，青梅竹馬常伴身側，本該是圓滿的一生。可是，卻隱隱現出七殺命格 。
這命數著實奇怪，虛虛掩掩，岔路橫生，讓她難以解釋，冷然皺起的眉眼慢慢舒展開來，她心下暫嘆——
罷了，若是天命難改，那她，便替他擔了這命數。
突然，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傳來，她揮手停止了還在轉動的紅蓮，黑幔垂落，把一切都遮擋個乾淨，她開啟房門。
“怎麼了?如此急匆匆的?”羲珩看著跑得滿頭是汗的阿難問道。
阿難叉著腰喘息著，平復了好一會兒，才斷斷續續說道，“師父，沒談妥。不——原本是要成功了。”
原以為是塊常年失種的荒土該是很簡單的。
她的眼中有些疑色，“發生了何事?”
“我們原本都是談好了的，只不過突然出現了一個人，他們就變卦了，說只賣給有緣之人。不過那人給了我一個東西。”阿難邊說，邊從袖中拿出了一張紙條。
“不為先覺期後覺,莫道硯田是石田。 ”
阿難歪頭看著這字條上簡短的一句話，略微疑惑“師父，他們賣什麼關子?這什麼意思啊。”
羲珩把紙條捏在手心，眸色微閃“拆出來是一個‘見’字，看來是有人想邀我前去呢。”
阿難使勁搖著頭，眼中閃過擔憂“師父，那我們不去了吧，萬一是別人特意為我們設的陷阱，說不定——”
“他們看師父清正，想要藉此來賄賂一番!決不能讓他們奸計得逞!”
羲珩聽著她的義正言辭之語，心中啞然失笑“讓你平時少看些話本子，不然，這想法只怕越來越豐富了。”
“那師父，我們還去不去?”
“去，既然人家都誠心邀請了，不去，豈不是辜負了。”羲珩說著，便開始朝外走去。
“好的，師父，那我去幫你收拾一番。”阿難舉著手，向另一個屋內跑去。
兩人換了身衣裳，夜色朦朧，一道馬車從城內駛出了城外。
原本荒僻的莊子，此刻掛著透亮的燈籠，把巨大的牌匾照得鋥亮，石獅佇立，雜草落葉早已一掃而光，整個院落變得無比干淨整潔，全然沒有之前之貌。
下了馬車，立刻走出兩個小廝前來迎接。
“兩位姑娘，請——”小廝做著手勢，把她們往院內請。
一路向前，穿過長長的迴廊，腳步聲在安靜而諾大的莊子裡顯得尤為清晰。
終於來到門前，小廝把門推開，示意著兩人進去，然後恭敬地對著裡面的人回道，“主子，人已經帶到了。”
然後鞠著腰退下了。
門被帶著關了起來，屋內燭火通明，卻再無其他的人，只有阿難跟在羲珩後面。
“大祭司，不如進來喝杯茶?”
重重屏風之後，一道低沉的聲音傳來。
羲珩抬腳正要走過去，卻被阿難拉住了一邊的胳膊，她搖著頭“師父——”
羲珩輕輕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沒事。”
看著師父堅決的神情，阿難放開了羲珩，然後在原地等待著，眼睛卻一直盯著那屏風後的身影，時刻提防著他做出什麼出閣之舉。
羲珩走進內屋，只見那人一隻手撐著桌面，一隻手半舉著茶杯，眼睛落在那杯身上，看得頗為專注。許是察覺到她來了，他放下了茶杯，轉過身看著來人。
“大祭司，別來無恙啊。”
像是一場稀疏平常的招呼，只是，對於這個五皇子，她好像從未看透。
明明心有野心卻裝作灑脫不屑，明明能力超群，卻依舊放任名聲掃地，明明心有城府，面上卻一片澄澈，明明是個少年模樣，卻又沉靜得好像歷經世事，難見波瀾。
“殿下如何得知，我要買這城外之地?你暗查我?”很簡單的一句詢問，在它清冷的聲音中卻顯得冷漠無比。
他的手頓住，須臾間才緩過神來，眼睫上揚，波瀾不驚地看著面前的人“暗查倒不至於此，只是恰好大祭司想買的這塊地，在我手中罷了。”
將信將疑，羲珩聽著他的話，只是坐在一旁，想看看他究竟有何目的。
“我與大祭司做個生意如何?”
李長燁的嗓音低沉卻又帶著少年特有的清朗，此刻，他只是靜靜地看著眼前的人，手中略有動作，一杯茶被推到了她的手邊。
她的手輕輕搭在桌上，指節分明，白皙溫潤，猶如上好的脂玉。茶杯輕輕停留到她指邊，他的手亦停留在那毫釐之處。
只差一毫釐，他修長的手便能觸碰到那溫玉。只是，終究是差了那一毫釐，終究是停留在那一毫釐之處，不再逾越分毫。
感受到了茶杯輕觸到指尖，她拇指和食指輕捻，端起茶杯在嘴中抿了一口，朱唇輕啟，“殿下請說。”
見她毫不猶豫地把那茶喝下，他的眼中閃過幾分愉悅之色，忽而開口，“大祭司覺得，翰林院修撰一職，如何?”
“中規中矩，不過以他之能，不出一年，定然升遷，如今不過是按部就班罷了。”羲珩回道。
突然，好似反應過來一般，抬眼看著那得逞的人，“殿下這是，來套我的話?”
李長燁的嘴邊浮起一抹淺笑，“不過是確認一個事實罷了，大祭司既然已經知道他是我的人，便知道我要與大祭司做和交易。”
確實，季旻若是從一個六品小官做起，在朝中也無根基，短時間內定不能為他提供幫助，若是李長燁決心爭儲，便要把季旻提升起來
只是——
她並未著急回應，只是淺道，“我雖擔了這大祭司之名，卻並無實權，這謫貶升遷之事，殿下不應來找我。”
“自然不會為此為難大祭司，只是朝中各派林立，他這新科狀元自然免不了受人拉攏，與其歸於其他，不如為大祭司添一助力。”
“大祭司得父皇信任，如此，他也能短時間在朝中立足。”
聽著他的話，她倒是有幾分詫異，會是這樣簡單的一件事嗎？他倒也大可不必前來找她，她只做自己分內之事，從不插手儲位之爭，這皇權爭奪變換，她並不在意。
見她神情變換，便知道她心中疑慮，李長燁繼續補充道，“我四哥不久便要前往櫟城平亂，這鞭長莫及，若是有什麼訊息，還望大祭司告知。自然，作為回報，這方圓兩百里莊子土地，便是謝禮。”
這算是，行賄嗎？
她的心中不免失笑，只是，好像她確實不虧。
大皇子如今已是賢王，就連四皇子也加封璋王，難免他心中不會著急。提前傳些訊息倒也無傷大雅，反正楚隨所探知的也不過是一切民事政績，遲早都會有驛館送入京城，倒也無傷大雅，反而她若是有了這塊莊子，便是事半功倍。
如此想著，她終究點了點頭。
見她答應，他也笑了，真是，費了好一番口舌。
空氣中一時靜謐無聲，突然，只見她拿出了一個銀袋放到桌上。
“這是之前與莊主談的價錢，想來，還是該拿給殿下，畢竟，合作還是銀貨兩訖的好。”羲珩一番客氣地講著，其實不過是不想占人家一個半大少年的便宜而已，他如今身邊無人，雖然空有帝王的寵慣，終究只是名頭罷了，若日後失勢，還是多有些錢財傍身才好。
說完，她拿了地契便起身離開了。
那袋銀兩依舊放在桌上，他看著看著，低低笑出了聲，還真是彆扭的一個人啊。
這時，招雲走了進來，看到如此情況，疑問道，“殿下，陳公子的底細被我們掩藏得極好，就連櫟城我們也留下了不少的眼線 。為何——”
要多此一舉。
最後幾個字，她沒有說出聲，只是面上依舊不解。
“也有收穫不是嗎？誰能想到世人眼中神秘無比的寒山先生竟是她的人。”
他曾把陳季旻的字跡作為櫟城的證據給羲珩看過，而那日陳季旻提筆在寒山畫上留下一詩，她既然知道陳季旻是他的人，那她必然與寒山見過，而且交情不菲。
只是，如此嗎？
招雲的心中腹誹，原本大祭司買的只是一塊莊子，如今倒好，殿下把周圍連帶的二百里地一起白送給人家了，真的只是為了這樣簡單的一個訊息嗎？
看著底下招雲的神情，李長燁不自然的輕咳一聲，然後示意招雲把桌上的錢袋收起，吩咐道，“改日找個機會，把這銀兩捐給文華館吧。”
他應該大抵知道了她正在做的一些事，看著她堂堂大祭司，卻常年一身素淨，就連與人比試這種傻事都能做出來，想來，該是真的缺錢了。如今這莊子給了她，也算解了她燃眉之急。
“是，殿下。”
招雲回覆著，只是卻在心中搖頭，實在不明白，為何殿下既要幫大祭司卻始終面上一副冷漠不在意的模樣，明明......
唉——
原來睿智如殿下，也會口是心非。
她心下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