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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祀之禮完畢，百姓叩送。
龍輦從瞻雲臺一步步抬到議政殿，那個破碎的石鏡也被一同帶回，一路上寂靜無聲。
議政殿中，李韞一言未發，只留了幾個心腹大臣和幾個皇子，他的眼神冰冷而銳利，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手掌輕輕摩挲著椅柄，這一刻，才真正像極了一個掌握生殺大權的帝王。
幾個太監把那些碎塊堆到了玉案之上，他揀起一塊看了良久，大手輕擲在玉案上，與桌面發出輕輕的響聲，殿中此外悄無聲息。良久，他的聲音幽幽響起，“大祭司，這祭祀之事全權由你掌管，你告訴朕，這是何緣由。”
羲珩向前走了小步，低頭頷首，“陛下，祭祀一事，由禮部親擬，再由臣與眾副首安排所需祭禮、祭文、祭品，最後交與戶部查驗，此間共經手不下二十人，一切查驗皆為正常，還請陛下明察。”
她話音剛落，禮部尚書與戶部尚書便站了出來。
“啟稟陛下，大祭司所言屬實。”禮部尚書魏伯昌回道。
戶部尚書賀崇也及時接話，“陛下，禮部與戶部檢查皆無異樣，況且祭祀典禮尚未開始時，前來瞻仰者百餘人，若說有人故意為之，此時便可混水摸魚，只是如此大罪，有何來的膽子行此錯事。”
眼神上揚，李韞帶著幾分的審視，“那聽眾愛卿的意思，一切，皆是天意？”
他的話，讓羲珩心中一緊，天意人為，可大可小，若是天意，便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若說是人為，無論是誰，下場都不會太好。
她攏了攏心神，說道，“一切還需陛下明察秋毫。”
李韞沒繼續問她，似是對這答案不甚滿意，轉頭看向了一旁的妘澤，“妘相以為如何？”
妘澤雙手奉於前答道，“臣以為，祭祀大典是我南玥之大事，關係百姓，利於社稷，無論是天意還是人為，都應當查明真相。”
“有哪位愛卿可擔此大任？”
李韞看著殿中眾人，底下，李元德看了看身旁的兩位皇子，李胤勤面色有些猶豫，似乎難以做決斷，李長燁則一副毫不上心的樣子，甚至露出幾絲睏意。
他站了出來，恭敬道，“父皇，兒臣願為父皇分憂。”
李長燁看著李元德擋在他身前的背影，嘴角微不可察一笑，原來，這出狗咬狗的大戲這麼早就開始了啊，他上輩子這時候還在冷宮，可沒這樣的機會親自參觀。
李韞走了下來，拍了拍李元德的肩膀，欣慰道，“元德，別讓父皇失望啊。”
聽到這樣鼓勵的話語，李元德面上一喜，應聲道，“是，父皇！”
“大祭司，璋王膽氣有餘，歷練不足，便由你作為輔助，十日為期，朕要看到真相。”
“是，陛下。”
“兒臣領命。”
李韞走出大殿，各位大臣也紛紛退了出去。
行至殿外，羲珩被人叫住，她停下腳步，她看著來人，“魏大人有何要事？”
魏伯昌哂笑，“並無要事，只是想告訴大祭司，當日所有物品皆由禮戶二部查驗，又由祭司府參與其中，這石鏡一事，可大可小，我等數十位官員的性命如今皆握於大祭司之手，還望大祭司還我等一個清白。”
羲珩心中明瞭，這是想讓她大事化小啊，若是查明確是人為，這其中經手的哪一個能逃得了干係，這老狐狸，和她裝什麼可憐，無非是想綁著她祭司府一眾人來讓她掂量掂量輕量輕重罷了。
心中腹誹，只是面上卻不顯。
“魏大人放心，陛下命我輔助璋王，就是想讓我等辦事眾人心服口服，想來魏大人問心無愧，安心便是。”羲珩說完，便快一步向前走去，不再與他分說。
大殿門口亭臺中，李元徳其中，看著來人，問道：“大祭司，我們該從何處查起？”
“瞻雲臺早已被禁軍圍住，我們先去現場找找有沒有什麼遺漏的線索。”當時人多眼雜，如果是人為製造的事故，即便再緊密的行動，也該會有一些疏忽才是，他們要做的，便是尋找那一點蛛絲馬跡，然後順藤摸瓜。
羲珩說完，在腦中思考著。
李元徳點頭，然後兩人結伴前往瞻雲臺。
此刻的瞻雲臺還是原先的模樣，禁軍前前後後圍了二里地，形成了一個包圍圈，等她們到時，一個人早已在前面等候著，待看到他們身影時便迎了上來，恭敬道，“見過璋王殿下、大祭司。”
他低著頭，只是，這聲音總有幾分耳熟。
李元徳“嗯”了一聲，“不必多禮，快帶我們前去。”
“是。”
待他抬起頭，羲珩眼睫向上掀起，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短暫的一瞬，然後移開。
戚無戈領著兩人來到瞻雲臺中央，“趙將軍十日前和大理寺一起追捕偷竊皇宮的盜賊，所以這幾日的事宜由我負責。”
趙將軍便是禁軍統領趙寅盛，南玥皇宮內今日頻繁失竊，陛下大怒，覺得丟了皇室顏面，命令他們兩個月內查清真相，否則提頭覆命，這幾日大理寺卿和趙寅盛因為這個大盜煩不勝煩。
不過，戚無戈剛剛入仕便能得到趙寅盛的青睞，可見其能力。
“這幾日都是你接管，那麼你可以看到祭祀時或者之前有沒有什麼行跡可疑的人？”李元徳問戚無戈。
“啟稟璋王，別說祭祀之時，就是祭祀之前的每一步，都是微臣親眼看著的，什麼人把什麼東西放到了哪裡，誰該站在什麼地方，哪些空位出現危險，這些都是小的仔仔細細檢視的，並沒有出格可疑的。”戚無戈回道，他的眼中滿是堅定，神情不似作假。
李元徳又繼續詢問其他事宜。
羲珩聽著他們的對話，細細觀察著四周，然後站立在那時石鏡碎裂的位置。來往的人並無問題，而且祭祀時她也在，當時四周都是祭司府的人，根本不可能給人可乘之機，那麼問題是出在……
她轉過身來，對著戚無戈，“其餘的石鏡碎屑可還在？”
“在，午後風大，小的怕被風吹走了，便讓人全都儲存起來了。”戚無戈答完，向著手下招了招手。
“給，護軍。”侍衛小跑過來，捧出手，一塊帕子上包裹著那些碎塊屑沫。
羲珩接過帕子，用手撿出一小塊在眼前看了看，然後兩指捻了捻那些細沫。
“大祭司，這有什麼問題嗎？”李元徳詢問道。
羲珩一邊看著這些碎物，回道，“祭祀用的石鏡與一般的銅鏡不同，為了祭祀的莊嚴古穆，外面是用了更加堅固的混有錫與鉛的材料製成石頭的模樣的銅鏡，而最外面為了美觀，和清晰地看清字跡，則選用了堅固的玉石，兩方兼顧。”
李元徳原本毫無頭緒，突然眼中閃過光彩，“也許是這石鏡有問題。”
“不該如此易碎才是，況且曾經也是如此做法，也未見任何紕漏。”羲珩搖搖頭，清冷的眉眼中染上認真的神色，難得出現了疑惑。
“也可能是材料的問題，若是有一個這方面的高手，他把材料換成相似的但是又難以讓人發覺的那種，然後運入內宮，那麼後續全無問題的話，便會讓人覺得是天意。”李元徳認真分析著，愈發覺得真有這種可能，這麼大的事，他可不怎麼信會有這麼巧的天衣無。
羲珩沒有反駁，如今無論如何都是猜想，還要有實際證據才行，“如此也不無可能，不過我們都不是這方面的行家，不如拿去內宮讓他們仔細辨認。”
“嗯，大祭司說的有理。”李元徳贊同地點頭。
“那便麻煩璋王殿下帶著這些前往內宮查驗，不止要檢查這個，連著在場的這些東西都得一一檢查。”她又看向了戚無戈，“還得麻煩護軍出城去查驗那些供貨的商人，他們的材料雖不是最要緊的，但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我再去禮部和戶部看看當天的流程冊和人員的家卷，看看這幾日是否有人異動。”
李元徳和戚無戈一致點頭應下。然後，李元徳拿著東西便快速離開了。
羲珩也正要離開。
“大祭司。”
聽到戚無戈的聲音，她腳步停了頓了下來，“護軍可還有要事？”
“小的冒犯，向大祭司詢問一個人。”戚無戈略帶不安，卻又帶著些真誠。
羲珩心中“咯噔”了一下。
“大祭司可認識一個叫樂憂的姑娘？”少年的眼中有真誠，又有些隱隱的期待。
“嘶—”羲珩面上不顯，心中卻嘆息一聲，認識又如何，又不能告訴他她就是，她收裴崢為徒，已是用了天大的力氣了，若是再有一個，那，一個是當朝大將軍天生將才，一個是新科武狀元前途無量，她還不得被那些言官彈劾個十天十夜嘴都不帶歇息的。
她最怕和人鬥嘴這些麻煩事兒了。
想到那些畫面，張御史和孔中丞哭天抹淚地跪在地上，一會兒死諫，一會兒辭官，她就覺得頭疼。
算了算了。
她搖了搖頭，面上還帶了些遺憾。
戚無戈像是不死心一般，繼續追問道，“世人皆知裴小將軍是大祭司的徒弟，想來大祭司武功必然不一般，在下改日想請大祭司指教一二。”
“指教倒不必了，我與裴小將軍成為師徒多是因為老將軍情分的緣由，裴崢那一身耍銀槍的本事還是從小跟著老將軍學的。”羲珩再次委婉提醒道。
是啊，若是沒些本事，誰會拜師呢？天下皆知，裴崢一手銀槍練的出神入化，可那日那姑娘卻是用劍的高手，如此差異，倒是讓他有些不確定了。
“是我唐突了。”戚無戈歉意回道。
“無礙。”羲珩倒是沒有多的想法，然後轉身離開。
戚無戈看著她離開的身影，心中疑惑又糾結，他雖沒有見過那女子的容貌，但是這世上，連氣度聲音都如此相像的人能有多少呢？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敗於他人之手，如何能讓他不好奇。
不行，他一定要找到那人，自從那次之後，他一直刻苦練武，就是為了來日再一較高下，如此願望，可不能落空了。
羲珩走在去禮部的路上，心中一萬個懊惱著，當初真是被銀子糊住眼了，怎地幹出這蠢事，好了，現在，這不認出還好，要是認出了，她還怎麼和他在朝中共事？
這都是好的，他要是天天來找她打架怎麼辦？被景桓和阿難知道了，還不得被笑掉大牙了。
誰知道隨便找的一個看著憨憨傻傻的人，會成為武狀元啊……
一路走一路想著，突然眼下出現了一片陰影，她抬起頭來，略微被嚇了一下。
“五殿下。”
“大祭司這麼投入，是在想如祭祀時發生的事？”李長燁狀似無意地問道。
他從老遠就看到她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是，是啊。”羲珩點頭，又有幾分遲疑，“那殿下自便，臣先走了。”
見她匆忙要離開，他攔住了她，“大祭司要去禮部？”
這不是很明顯？羲珩心中腹誹，並未回他。
“別查了，真相如何其實對誰而言都不重要。”李長燁輕聲開口，少年神色未變，幽深的眼睛似乎看不清情緒。
“那殿下可還記得，參與祭祀的那些人有多少？不是一人，不是幾人，是數百人，我若不查明真相把他們撇出局外，那麼他們每一個人都是皇權鬥爭的犧牲品，若我不查明真相，他們連為自己辯駁的機會都沒有，我為的，不是真相，而是那些無辜的人命。”她微微仰頭，直直地望進他的眼裡，似乎想從裡面看出他的真實意圖。
是啊，真相不重要，那是對於掌權者來說不重要，可對於那些人呢？
那是救命的繩索。
寸草不生的大漠中多少人為了微薄的糧草兵戈擾攘；暴漲如瀑的大水沖走多少妻離子散，血流成河；凜冽的寒冬裡埋下多少枯骨。
站在血泊中哇哇大哭的孤兒，抱著丈夫痛哭的妻子，失去兒女的老嫗……
他們是百姓，也是亂世中掙扎求生的螻蟻。
太多太多，何不食肉糜，朱門酒肉臭，這偌大的皇城，這央央四國，她所能，終究微薄。
她所行，不求圓滿，只為贖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