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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魚肉罐頭加工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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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西站在溫暖的小屋外。他抬頭怔望天上的遠星,冷風把他眼底那片藍色玻璃海的水汽吹乾,他抽了抽鼻子,把乾澀的眼睛眯緊,茫然無措地盯著這條從自已的腳下一路向艾什菲爾德鎮中心延伸的來時道路。當他意識到自已又要回到那個壓抑、窒息,根本不能稱之為是家的地方時,從心底滋生而後逐漸蔓延到全身的空洞擊潰了他的神氣,一聲悵然若失的嘆息被海風吹襲海岸懸崖的噪音淹沒。

他將裝滿香薰和鰹魚乾的袋子往肩膀上提了點,隨後又裹緊他身上那件不知已經被縫補過多少次的斗篷,好讓他的臉頰和上半身沒有那麼寒冷。在做好一切準備後,他深吸一口氣,像每一個冒險故事裡準備直面挑戰的角色一樣堅定地踏出了第一步——但艾西心知肚明,他遠不如自已想象中的那個英雄一樣高大、堅定,他所面對的挑戰不是什麼傳說中守著金銀財寶的惡龍,而僅僅只是被他單方面視為夢魘的,他酗酒的懦弱父親罷了。

方才還在靠港的漁船上卸貨的水手們的身影早已不知所蹤。月亮終於從厚重的烏黑雲層中探出腦袋,清冷的月光被海水切割成波光粼粼的碎鑽,在不安的海面盪漾。背對著被月光照亮的海面,漁船黝黑的輪廓在月光下詭異得像失落的亞特蘭蒂斯在陸地上的倒影。艾西已經見過無數次這樣的景緻,但這並不妨礙他發散想象,讓自已的腳步更沉,更慢,讓回家的時間更長,最好是——比如說掉到一個兔子洞裡,或者是碰上一些能開啟一段奇妙故事的奇遇。

上帝彷彿在這一刻才戲謔地聽到艾西多年來對於開啟一段冒險旅途的祈禱,讓他在這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開啟了一段不太美妙的奇遇——在距離艾西大約八、九英尺,坐落著一家名為“布里奇頓”牌魚肉罐頭加工廠的地方,一個渾身黏稠、體態佝僂、通體蒼白如魚肚一般的人匍匐在大敞的倉庫大門前,嘴裡似乎在撕扯著類似生物的肉體,鮮紅的血液染紅了他的整個下半張臉,些許血痕沿著那人蜷起的佝僂身體蜿蜒流下。這副模樣像某種正在進食的野獸一樣,血腥,野蠻,但那個身影明明還是人類的模樣啊!

血腥的場面直接而暴露地刺激著艾西的神經,在看到那個白得出奇的詭異人影的瞬間,有一噸巨石扯著他的心臟直直墜落,漏跳一拍。

艾西被這副情景震撼得直接呆愣在原地,一雙眼睛忘神地盯著那個生物,嘴唇也被驚得微微張開。縱使他從小生長在這個以漁業為生的海濱小鎮,看見過無數次捕魚的船伕和集市的魚商熟練地手起刀落,因缺水而早已奄奄一息的魚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便身首異處,鮮紅的魚肉噴濺出冰冷血液。但直接用利齒撕咬魚肉、不在餐桌上而是在生冷倉庫前進食,這種脫離為人的文明而展現出赤裸裸的野蠻的景象對於艾西來說還是第一次見到。他的直覺告訴他,那個正在撕咬魚肉的生物絕對不可能是人,儘管那個生物顯然有著與人類相近的姿態。但如果不是人類,那會是什麼?傳說中的美人魚,某種未被生物學家發現的新上岸物種,亦或者哥特小說其實才是人類社會最好的紀實作品?

明明是血腥、怪奇的場景,艾西的腳步卻鬼使神差地向著那個生物靠近,甚至連他自已都沒有發覺。

一步、兩步、三步...艾西越來越靠近那個生物,他所能看到的景象就愈發清晰,也更加直白恐怖——

那個生物確實不是人類。那具匍匐著的佝僂身軀的脊椎高高地突起,彷彿想要將脊背連同其上的面板一起刺穿一樣誇張地隆起。那個生物的面板也不是正常的人類面板,未被衣物遮蔽而暴露在空氣中的面板呈現出一種病態的青白,全身的面板都被一種黏稠的液體所覆蓋,整具身體看起來都是一種令人作嘔的、溼噠噠的模樣,不禁讓人聯想到軟體動物的組織。它的下半身——自胯部以下開始——雖然能夠看到人類的雙足,但雙腿肌肉瘦弱,似乎已經嚴重萎縮,這是長期被囚禁、得不到足夠運動的體現。如果說這些特徵都還有能夠解釋的餘地,那這個生物在耳後、脖子和胸膛兩側生長出的泛著冷色光芒的魚鰭,已經足以使人斬釘截鐵地斷言:“這根本就是一個怪物!”

一個活生生的、貨真價實的怪物!無聲的吶喊從艾西的喉嚨裡逃出來,他太過震驚了,以至於他開始緊張,本就緊促的呼吸越來越短暫,以至於肩膀上那個沉重的布袋因為他的失力而滑落,重重地砸在地上,發出一聲在靜夜裡十分突兀的悶響。

那個怪物的聽覺似乎很敏銳。它停下進食的動作,抬起頭,視線迅速而準確地鎖定了艾西的位置,眼睛裡閃著詭異的光。最開始,它並沒有有所動作,只是凝視著艾西,但在下一秒,它便發瘋似地用它的雙手扒住地面,飛速地爬向艾西。

糟糕。艾西內心警鈴大作,這個怪物已經發現他了。深夜的華盛頓港寂靜無人,漢諾威老頭的店也打烊了,他孤立無援。他發誓,在那一刻他覺得自已已經成為怪物小說開篇慘死的可憐人了:可憐,弱小,死相悽慘,是主角們故事開啟的引子。

他一廂情願地弱化自已,但事實卻是——正如他鬼使神差地走向這個怪物一樣——他的血液裡流淌著連自已都未曾察覺過的勇氣和冒險精神。

“滾!給我滾蛋!你這個怪物!”恐懼似乎被轉化成了憤怒。艾西扯著嗓子,歇斯底里地衝怪物吼叫,他從布袋裡掏出漢諾威送給自已的鰹魚乾,瘋狂地朝那怪物的上半身打去。被風乾的鰹魚堅硬異常,砸在怪物身上的聲音異常響亮,那怪物的頭被鰹魚乾的吻部重重地打到了,它的頭部開始噴出鮮血。十足的疼痛迫使它發出尖利的叫聲,快速地轉身向後逃去,躲回布里奇頓魚肉罐頭加工廠的倉庫裡。

怪物逃走了,艾西也洩氣了。

憤怒被髮洩後,艾西開始冷靜下來,呼呼地喘著大氣,臉頰因運動缺氧而漲得通紅,額頭上浮著一層透明的薄汗。他的衣服,還有他的一頭秀髮也汗溼了。艾西現在終於明白為什麼先前他看到的卸貨的工人們看起來總是不怕冷,但可惜的是,他並不是在卸貨,而是在面對一個未知的可怕怪物。

艾西知道自已不能久留,於是趕緊把東西都裝回布袋,頭也不回地朝著回家的道路奔跑,一刻也不敢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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