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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治亂之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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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十四日 子時一刻

沈括扣動扳機。沉重鐵矢被高高拋向目標。眼看著它到了高處又落下,直入那人頭前額。與剛才交代馬軍官瞄準眉形,幾乎分毫不差,可惜那位精通射術的陪戎副尉此刻已經撒丫子逃下城去,看不到自己這輩子最大戰果了,這一擊的意義已然不遜於當初射殺蕭撻凌的那一箭。

沈括迎著凜冽西風,站立城頭與那人頭對視,各自嘴角帶著輕蔑的笑意,等著對方露餡。也許還是沈括先有些心虛起來,因為這一箭似乎並沒有什麼效果。王則的人頭繼續嬉皮笑臉向沈括壓過來,甚至顯得比剛才更加的猙獰和詭詐。

他向後退了半步,臉有些僵硬。攻擊的效果並不是他想象的那樣?那根箭就被人頭吞掉了?他環顧四周,身邊只剩下黃裳還在,早已是面如土色,坐癱地上了。

“大師,這大頭鬼怎的未滅?”

“是啊,怎麼沒事兒?”

沈括自問著迴轉頭時,發現那大頭鬼的頭似沒那麼大了,也不再輕佻含笑,整張臉像是憤怒而抽搐起來。

“不對,它不是在發怒,而是在漏氣?哈哈,它要完了。”沈括大笑起來。

果然,轉眼間效果分明起來,它從一個肥肥大大,鼓脹憨笑的白麵邪魔,變成長條狀臉型,面黃肌瘦的窮酸惡鬼。那一抹不好形容的詭譎笑容也變成了歪嘴驚愕狀。

臺上正張開雙臂歡呼勝利的牛頭喻景也察覺到不對勁,他的面具沉重以至於無法時時抬頭,也阻礙聽力,所以沒有注意到,剛才有一箭射穿人頭就掉到自己身後不遠處了,此刻驚訝發現頭上那個東西正在洩氣,並墜落下來,向著自己。

他想到了那氣囊下還懸掛著幾十斤猛火油,用來點燃內部熱氣,要是潑在自己身上可是不妙,趕緊丟下鋼叉跳下七星臺尋找地道,然而那綿軟的王則人頭已然加速掉落下來,將他整個人覆蓋住,隨即火焰將眼皮縫製的氣囊點繞,裹挾其中的喻景無處可逃。今天原本是他的大勝之日,卻不料成了絕命死期。

沈括在城頭觀看,眼看著這人頭如同一條破布一般墜落下去,正好落到剛才它升起的七星臺中間。猶如剛從地獄升起,現在又墜落回地獄了。

他手上寶劍“噹啷!”一聲落地,心中一塊巨石落下。一切都結束了,歷經一個多月的讖亂,勢必要伴隨著第九句讖語失敗和新任教主的完蛋,走向終點了。

他就這麼扶著垛口,看著前面木頭搭建的七星臺燃燒成一片火海,然而另一件事又揪住了他的心,就是不知道徐衝如何。雖然最後關頭,他看到了只有那牛頭一個人在臺上亂舞,徐衝全然看不見了。他的手指在扳機上也猶豫過,但是理性使得他沒有遲疑太久。

一擔憂徐衝安危,他便趕緊轉身下城樓。到了城門口,這裡已然擠滿了人,有百姓也有軍漢。他們不再驚恐奔逃而是擠在這裡。所有的恐懼停在了惡魔墜落的一刻,隨後開始消減。儘管這裡大部分人還在害怕,怕火海里再鑽出了什麼東西,但是他們也分明看到了一隻惡魔的毀滅。雖然無數個疑問縈繞著他們的心頭,可能一輩子都無解,但是恐懼本身正在隨風消散。

沈括擠過人群到了城外,依舊赤著腳披頭散髮,黃裳也拼命擠過去緊跟他的師叔。儘管他至今不知道師叔到底靠的什麼法術和符咒獲勝,但是他此時堅信,師叔無往不勝。

沈括走到大火邊上無法再靠近,西風帶來的高溫將他逼退。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心裡想著徐衝一定是死了。不是被那牛頭怪殺死,就是被燒死了,不由得嘆息起來,直到火海邊緣,一個人影一瘸一拐走來,好像是徐衝。

“徐兄,是你?”

他趕緊起身撲過去。

“呵呵,是我。”

沈括喜極而泣,趕緊過去扶助他。

“那怪可是被你滅了?”徐衝問道,人頭墜落時他還在地道里,並未看見那場面。不過他已然見到那東西怎麼上升,並不疑心他其實並不是妖魔,這是用熱氣託舉起來的,彌勒教用來嚇唬人的奇觀而已。

“滅了。”

“這麼說,這大火,就是它落下燃起的?”

他屁股上還有處燙傷,直到那人頭嘴裡能噴火,那裡面一定有可燃之物。

“正是。徐兄,我剛看你分明在下面與那牛頭人搏殺,怎的逃走了?”

“原本腳上中了那潑廝一叉,逃走不得,又被逼到那邊上,分明已經是死路一條,卻發現那木牆裡有條地道,直通到河岸邊。。”

“通向河岸?”

“是啊,想來是喻景給自己逃跑預留的。”

“走,我們趕緊回去,趕緊找大夫給你治療下。”

“好好!我也怕從此瘸了,沒錢贖那錦兒。”

“什麼?”沈括也是一愣,沒太聽明白其中的關聯。

“錦兒與小蘋有關,若來自首,也難免官賣……只怕被那家富戶賣去給傻兒子填房,到時候總得有人救她於水火。我若……”徐衝竟然腦補出很多怪異的情節來。

“你如何還在想這些不著邊際的事情?”

“呵呵,我只是想想罷了,我也想留在這繁華京城。”

沈括架著徐衝一瘸一拐找到馬匹,再扶著他上馬,兩人一起回城裡,黃裳自回玉清宮不提。

二月二十四日 午時

包拯與文彥博退了早朝後,一同來到老鴉巷。先一起看望了徐衝,徐衝腳上傷已經包紮好,已然不能走路,會不會瘸不好說,不過包拯帶來一個好訊息,官家早上聽聞彌勒教妖邪覆滅的訊息喜極而泣,說了要重重賞賜。當然官家一時興起說了什麼,轉而又忘卻的事情也不少。

然後兩位與沈括徐衝一起談起了燒燬的現場。皇城司已經派兵,暫時把七星臺周圍封鎖,只是還未檢查那堆灰燼。兩位已經聽了得到很多當時在場人的目擊報告,確認那王則人頭突然癟落,然後燒燬。然而他們更只是想要了解,沈括和徐衝這兩位親歷者昨夜到底做了什麼。官家也不敢昭告天下,輕言彌勒教已滅,他也想稍微穩妥些。

徐衝向二位保證,他親眼見到了喻景在場,這個人化作灰他也認得,雖然眼下恐怕真的化作了灰,還得從那堆灰燼下面挖出來看看。老包捻著鬍鬚盤算一會兒,覺得徐衝畢竟是一個有分寸知輕重的人,平日極少打包票,今日這麼說應該是喻景已經伏法。

然後又問了沈括昨日那王則人頭,魔君現世般升起,如何轉眼就墜落燃燒起來了。

沈括將那人頭升起的原理大致說了一遍,那飛上天的王則人頭無非是大號的孔明燈而已,那一箭只是戳穿了它的表面,讓它漏氣浮不得空而已。實則一切愚弄看客的幻術都如此,表面上詭譎壯觀,實則只要戳破那一層偽裝,就洩氣墜落了。

老包聽了頻頻點頭,顯然聽懂了,然而邊上文彥博臉色卻有些難看。他剛才一直沒說話,此刻似乎按捺不住,幾次欲言又止。最後老包也看出來了。

“樞相,只要下午從那灰燼裡掘出喻景死屍,這一樁大案是否也就可以了斷了?”

老包用一種客氣的口氣試探文彥博心思。

“了斷?案子雖說破了,然而那彌勒教覆滅之事,如何能輕易了斷?”

“只需昭告天下,將彌勒教諸多幻術一一拆解,讓百姓知道王則人頭,無非熱氣烘舉的天燈而已,不僅了斷此事,從此還有彌勒教殘餘想要靠這些邪道手段蠱惑人心,也就難了。”

“此事萬不可如此了結啊。”文彥博大搖起頭來。

“為何?”包拯不解道。

“包希仁豈不聞: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若喻景之流作亂之法,實是天機,也是禍根。若為天下知,奸詐小人都去學這樣奇技淫巧而背棄聖人教誨,從此天上地下,要麼是飛天巨鳥,要麼有蕩海艨艟,或還有吐火戰車,從此天下人,言必談神技巧力而不讀聖人經典,只知淬鋼弄火,法象天地巨力,卻忘忽人倫綱常;君子失之於道,而取巧於器,小人得之於利,而逾越尊卑;如此,豈是國朝之福?”

“樞相不要胡亂斷句,曲解夫子所言。夫子之言無非是說:‘民不知,不可,可知之。’教化天下,是我們本分,以使民不知而為治,豈逆聖教正道,而行商鞅秦法之實?正要淬鋼弄火,豈不是強兵之法?”

“希仁兄為官也久,豈不知:民知生禍,民智易亂的道理。”

“此言謬矣。治亂之道,豈是民智、民知所定?”

“希仁不信我說的這些?”

“我自然不信。”老包一甩袖子,決定不給文彥博面子,明明是大破彌勒教的喜慶日子,這兩個老頭子卻生出了口角矛盾。

“希仁兄不信,我便說個道理出來。”

“呵呵,我洗耳恭聽。”

“存中,昨日你是如何破那王則人頭的?”文彥博突然問沈括。也讓沈括一時無措。

“如我剛才所言,我在城頭,以強弩重矢破之。”

“射出那箭之前,又如何說服那些守城士卒為你所用?”

“再之前?我……我寫了一張符咒。哄他們說,我用法術就可破那妖侫。”

“若當時不寫符咒,不去哄他們,只說道理與他們,可行?”

“恐怕不行。”沈括照實回答道。這件事他當時也猶豫過片刻,直覺告訴他直接告訴那些兵卒那個人頭只是一副充滿熱氣的,一戳就破的皮囊,恐怕無法說服他們的。

“如何?若不哄騙,如何讓他們壯起膽子?”文彥博得意轉向包拯。

“然而……”

“我再說一事。昨夜城頭上,有道長駕祥雲弄神通,以符咒破妖王的傳聞已經傳揚出去了,不消幾日遍天下皆知,此事如何再改前述?非說傳聞是假的,實則是射穿了一副皮囊?這才是違拗天下人視聽,或可稱倒行逆施。”

文彥博這套理論竟然是仔細推演過。昨夜沈括便宜行事,偽裝成法師一舉消滅大宋最大危機的行動,竟然陰差陽錯成就了一段傳奇和佳話。沈括必須同意文彥博的判斷,這種摻雜怪力亂神的故事在民間流傳速度必然極快,效果也最好。若是真去畫一個圖形,講解其中道理,恐怕也沒人聽得懂,更沒人願意去傳播,效果何止減半?

“那,樞相的意思是?”

“若希仁兄覺得我所言是錯,此刻也只能將錯就錯了。既然我大宋天命在,管他什麼邪術還是巧計,還不都是螳臂當車?先下正是火候。”

“如何說?”

“彌勒教鳥獸散去,此其一。國朝天命猶在,萬眾歸心,此其二。彌勒教那些禍亂天下的乖戾巧計從此隱沒失傳,是其三。如何不能說,正是火候?聽老拙我一言,不要再節外生枝了。”

包拯無奈搖頭,無話可說,他畢竟是理想主義者,不想向任何庸俗見解低頭,然而此刻也只能屈就。單從輿論而言,文彥博說的恐怕沒錯,如今承認既成事實了,該剿滅的剿滅,該隱瞞的隱瞞,卻是最優解。

詢問完所有事情,草草吃了午飯,四人一同去西門外廢墟挖掘證物。

此時那燒燬的現場已然被上千禁軍封鎖起來,原本只派了二百人,到了中午時分發現遠遠不夠。自早上起,前來看熱鬧的人便絡繹不絕。都想來看看則王復生又被神人誅滅的現場。不僅僅是一般百姓,城裡各瓦子的說書人,小報寫手,也相約來這裡一睹那墜落的鬼頭,好回去編排新的故事。更有昨天夜裡沒敢出來錯過這場熱鬧的,哭著喊著要衝破禁軍封鎖,好唾棄王澤那妖人。個個恨不得擼起袖子把王澤揪出來再打殺一遍。

老包和文彥博在那邊已經搭起了遮陽傘蓋下坐定飲茶。徐衝坐在一邊圈椅上,腳上有傷也下不去。只有沈括指揮眾人在廢墟中挖掘。這座七星臺原是木頭做,此刻已然燒成了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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